終於聽見田野的聲音―聲音藝術家澎葉生的田野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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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實習生 梁鈞為|編輯:百工裡的人類學家

(Photo Credit: Roxanne Desgagnés@Unsplash)
(Photo Credit: Roxanne Desgagnés@Unsplash

田野調查,原本是人類學的研究方法論,強調打開全身五感,浸泡在研究對象的生活場域進行參與觀察。如今作為深入在地、創作取材的一項技能,亦廣泛應用在各領域。旅台法國聲音藝術家澎葉生(Yannick Dauby)便是一位擅長以「聽覺」做田野的藝術工作者,藉由認識他如何以田野方法創作藝術,可以深化我們對人類學本身的理解。

旅台法國聲音藝術家澎葉生(Yannick Dauby)的藝術工作和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技巧與思維有何異曲同工之妙?下文以澎葉生《漱漱北投》為例[1],分享這位藝術工作者的田野與創作過程。而筆者作為一名人類學徒,又從中得到哪些啟發?

🎼本文目錄:
一、
在地聲音的捕捉者
二、
隨著田野的節奏起舞
三、
聲景的再現與迴盪
四、
豎起耳朵,聽見「去人類中心」的世界
五、
藝術家小檔案

在地聲音的捕捉者

著迷於這片土地上豐富多樣的自然生態與人文景觀,來自法國的澎葉生,自2007年起與妻子蔡宛璇定居台灣。具有民族學與自然科學背景的他,擅長運用「田野錄音」的方法,捕捉現場聲響加以編輯、混合,製作成反映特定觀點的聲音。野外池塘的蛙鳴、水泥叢林的喧囂、人耳無法聽見的蝙蝠超音波、地方居民的口述歷史,皆是澎葉生採集過的「音樂」素材。

人類學家進入田野地,面對眼花撩亂的資訊衝擊,若沒有清晰的問題意識,容易迷失方向,為田野此起彼落的「雜音」、「噪音」所淹沒,田野錄音亦如是。「重點在於聆聽,在於你的觀點,你想採集什麼、你想呈現什麼。」[2],依澎葉生的經驗,在錄音現場決定著重收錄哪些聲響、收錄多久、使用何種麥克風、放置麥克風的位置、地點……,當下所有選擇都會影響採集到的聲音素材,有意識地辨別自己想要捕捉哪些聲響,是一位田野錄音師必須鍛鍊的本領。

(旅台法國聲音藝術家澎葉生正聚精會神地捕捉田野內的聲音。照片來源:聲音圖書館)
(旅台法國聲音藝術家澎葉生正聚精會神地捕捉田野內的聲音。照片來源:聲音圖書館

到處都是聲音,如何分辨哪些值得擷取?澎葉生喜歡三種聲音,一是能夠告訴你該地有何特殊性的聲音;二是聽眾經常接觸,卻很少意識到它的響聲,像是水聲;三是大家平時不大有機會聽到的聲音,以《漱漱北投》舉例,即是中心新村改建前的空曠房間、防空洞內的聲響。

若以聲音為喻,代指觀點或訊息,筆者以為澎葉生所愛的上述三種聲音,恰與人類學田野工作的關懷交相共鳴。分別是掌握在地觀點 / 擷取在地的特殊聲音;抱持習以不為常的心態提問 / 令聽者重新認識習焉不察聲響的不尋常;為弱勢的邊緣族群發聲 / 讓那些鮮為人知的聲音有機會被聽到。「聲音」是田野地發出的訊號,同時也是人類學家與聲音藝術家說出好故事的關鍵材料。

隨著田野的節奏起舞

為了採集這些聲響,田野錄音師須作好融入環境的準備,盡可能不干擾當地聲響,避免穿著會發出靜電摩擦聲的衣服材質,呼吸也得放輕放慢。令人聯想到田野工作者依照研究對象的社會位置,選擇恰如其分的舉止打扮。

田野錄音師需要報導人嗎?有時,澎葉生的確會尋找能夠幫助開拓聲音景觀的引路人,可能是直接分享自身故事的受訪者,抑或帶領你深入在地的嚮導或專家。然而田野錄音師亦可隻身涉入無人山野進行蒐集,與守門人、引路人或報導人打交道,似非必須。但若以多物種民族誌的觀點視之,稻浪、腹斑蛙、海膽,同樣需要捉摸習性、培養關係,同樣傳遞某種在地聲音 / 觀點,稱為報導者(informant)或許並不為過。

即便事前作過再多功課,瞬息萬變的田野總能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驚喜。身在充滿不確定性與機遇的田野現場,必須保持彈性見機行事,透過身體、雙耳、麥克風、收音器與耳機,主動觀察四周動靜,等待隨時可能出現的有趣聲響,可能來自一些人、一個空間,或是動植物。不若安穩舒適的研究室 / 錄音室,在田野將會遇到什麼,永遠猜不透。應付各種臨時上演的狀況,即興決定聲音採集的時間或目標、改變錄製的採集工具與方法,可謂家常便飯,此乃田野的一大挑戰,然也是一大樂趣。

(為了創作《漱漱北投》,澎葉生走訪北投各地,蒐集聲音素材。照片來源:國藝會線上誌)
(為了創作《漱漱北投》,澎葉生走訪北投各地,蒐集聲音素材。照片來源:國藝會線上誌

聲景的再現與迴盪

離開田野,回到工作室,是時候組織、編輯聲音素材,調和為藝術作品。筆者曾經好奇,若聲音藝術從錄音音軌切割取出不同片段,拼湊混合而成,再脈絡化為藝術工作者所欲傳達的觀點[註一]。可是,聽眾如何肯定這些脫離原先環境脈絡的音訊展示,確實出自該地,而未混入其他聲響或恣意改編?

對此,澎葉生表示《漱漱北投》計畫所採用的聲音,全數取自北投,這是他的堅持。我想這既是田野錄音師創作的誠信倫理,也呼應人類學對於事物、言行、觀念源出脈絡的重視。一張豎起大拇指的手部特寫,看似在比「讚」或想搭順風車,但若是看見照片背後的中東背景,恐怕就得改變想法了―該手勢在中東國家如伊朗、阿富汗等等,意味著頗為嚴重的辱罵。可見脈絡影響我們該如何詮釋當下所見所聞,此即呈現脈絡的重要性,亦是創作者應向閱聽者盡的責任。

註一:譬如澎葉生曾為反對澎湖興建賭場,錄下多種海洋生物聲音,包括海膽走路的聲音、螺吃海藻的聲音、槍蝦夾破氣泡的聲音,以此呼籲珍惜海洋環境資源。

豎起耳朵,聽見「去人類中心」的世界

從啟程到退場,走過這位聲音藝術家側耳傾聽眾生的田野歷程,令人聯想到人類學研究近年迅速發展的「多物種民族誌」(multi-species ethnography)取向,主張從其他「非人」物種感知生活世界的立場出發,由此獲致「另類現實」(alternative realities),彌補單憑人類本位主義的位置,所得「部分真實」(partial truth)之不足,打造超越人類中心(more-than-human)的覺知與詮釋。

而以聲音為關注焦點的田野錄音,所聆聽的聲景場域,不僅人與非人物種,亦涵蓋「物」於其中,引領我們放下最為熟悉、依賴的視覺感官,豎起耳朵諦聽不一樣的風景。比如鯨豚在水下聆聽到的世界:同伴間彼此溝通的音波、來來往往的漁船、貨輪,甚至離岸風力發電機的打樁聲響,經過音頻調整後,就可令人聽見迥異於人體感官平時所能捕捉的經驗(鯨豚與人生活環境、音域範圍皆不同),進而反思人類活動、人造物對其他生物造成的影響,以聽覺為媒介,切身體會牠們的感受,這是再怎麼瞪大雙眼,也無法收入眼底的體驗。若以田野錄音作為多物種民族誌的工具,也許能替理解多物種與物的交織網絡,創造新敘事可能,讓我們善用雙耳去聽,那些眼未必能見的去人類中心聲景。

這也讓我們可以想像「多物種民族誌」除了文字之外,是否還有其他的感官傳遞或是媒材可能性。當我們拋棄了文字,擁抱聲音、氣味或是其他感官,並且找到更為直接的傳播媒介,將有可能更有效地帶領大眾意識到「非人」的存在及其與人的互動。

藝術家小檔案

(來自法國的澎葉生與出身澎湖的妻子蔡宛璇,兩人皆有藝術專業背景,合作過不少作品。照片來源:新南向政策資訊平台)
(來自法國的澎葉生與出身澎湖的妻子蔡宛璇,兩人皆有藝術專業背景,合作過不少作品。照片來源:新南向政策資訊平台

1998年開始田野錄音工作的澎葉生,迄今發表不少聲音藝術作品,如《蛙界蒙薰》、《鬼月》、《光能鐵道之夜》等等。當中亦不乏與其他聲音藝術者、影像紀錄工作者及視覺藝術工作者合作的影音、展覽、出版和工作坊,包括與妻子蔡宛璇―同時也是位視覺藝術工作者,攜手投入〈離島的離島〉影音實驗計畫。居住台灣多年的他,未來也將以田野錄音、聲音創作的形式持續探索這個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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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工裡的人類學家

人類學家不只在學術圈與研討會裡,在台灣,還有一群「百工裡的人類學家」! 在各行各業裡、社會的各個角落裡,都有一群人,做著跟人類學家一樣的事,或是用人類學家的方法來工作。 「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就是要邀請這些人,分享他們的人類學經驗,以及他們如何將自己的工作結合人類學,找到新的可能,也看到不一樣的社會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