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相信那荒謬得無可救藥的黑暗之中，總能等到光明。
嫁妝一牛車－－這部在台灣文學作品裡佔有一席之地的巨作大概是在大學時期進入了我的生命裡。
台灣文學史的通識課上，教授很認真的做了一本講義，裡面收入了許多老師的作品，抽出了台灣文學史的精華。
然而我必須承認，對於當時汲汲營營的我來說，想靜下心來欣賞這些作品，實在是超出了我的能力。
至今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卻還是那在講義裡佔了篇幅並不多的嫁妝一牛車。
依然記得課堂上播放了電影版的嫁妝，那古早的畫質、呈現、運鏡，都在在散發出了那陳舊的氣息。
我不記得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皺著眉頭，卻從那次心上壓上了無法移除的沉重。
我想我大概很討厭簡仔，但卻說不出真正的原因。
與自己辯論幾輪過後，我才想通我是個容易把情緒跟主角同步的人，而總是會想著把一切歸咎到一個原因。
「如果簡仔從未出現，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而一切都會一如往常。」
他就是一切的原因。
然而並不是這樣，並不是這樣的。
「生命中，總是會有連舒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候。」──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亨利可謂心理分析小說的創始作家，在他筆下，每個角色的內心世界仿若迷宮一般曲折難解，饒富趣味。他認為身為小說家，應「抓住人物心裡的複雜性」，因為只描寫故事場景及情節是不足以構成一部小說的，這番關於小說人物心理的說法與創作實踐，讓亨利成為現實主義文學的倡導者。(引言自https://www.facebook.com/1000ebooks/photos/a.180646465310460.35361.175877382454035/763347357040365)
嫁妝一牛車，引用了亨利詹姆斯的話，也正是王禎和老師所做的。
將主角萬發的心裡的掙扎與他所做的每個舉動，把每一個現實(劇情)串聯起來。
所以我們看著萬發血淋淋的無奈與逼不得已，彷彿那和著血的白米飯，鹹味在我們的口腔中蔓延開。
我們從不問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如何反覆地掙扎、然後懦弱地漸漸將自己的東西交了出去，彷彿與魔鬼做了交易，去換回了自己的夢想。
我們都知道不應該，他也知道。然而卻無法說出，不可以這樣。
而是看著，如同萬發關上了自己最後的兩成聽力，手都不伸地任他。
經由阮劇團的重新詮釋後，我也意圖再次回想。
阮劇團的重新詮釋，講的不只是萬發的故事，不只是萬發的掙扎。
我們從另一個意義上，從現代的角度看待這段發生的故事。
那荒謬的無可救藥的悲劇背後，像死結般纏著的一家人與簡仔，究竟彼此有何所求？
在看這齣戲之前，我前一天看了向左走向右走的音樂劇(這不是工商)。
我很喜歡身為翻譯小說家的L小姐唱的其中一段。
一個字裡面藏著另一個字，需要翻譯。
一個意思裡包含著另一個意思，需要翻譯。
一篇小說裡暗示著另一篇小說，需要翻譯。
演奏家同樣是在翻譯作曲家的樂譜。
劇作家也是翻譯著原作者的小說。
每一段阿好與簡仔的激情與浪漫。
每一段阿狗與簡仔如父子般交流。
每一段萬發與阿好的爭吵與合好。
阿好不再單純只是外遇的喜歡賭博到輸掉女兒的醜女人。
在每個媽媽變成媽媽之前，我們都忘了她也曾經是個女人。當了媽媽之後她就只是媽媽，不再是她自己。她在簡仔身上找回自己。
簡仔不再只是個沒魚蝦也好的商人。
他對那個家有所求，他對阿好有所求，想填回那個過去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空洞，找到那應該屬於自己的家與愛。
阿狗實實在在獲得了那如父親般的疼愛，吃飽、穿暖、與童年該有的快樂。
那如被遺棄般的萬發，卻仍然在地獄之中。
誰都沒有錯，卻總是讓萬發失去更多。
從鄰居到房客再到家中的一份子，簡仔終是成了維繫那幾乎快要塌掉的破屋那一根梁柱。
卻壓縮了萬發的生存空間。
他努力掙扎，撐開自己在家中的空間，命運卻折了他的腰，讓破屋傾斜更快，讓那梁柱不得不進入屋中。
阿好對他是什麼想法呢？她過得越來愈好，越來越少看他。他入了獄，卻沒有離婚，仍在他出獄之後將他接回。
阿狗對他是什麼想法呢？他鮮少跟著阿好來探望他，那一次顯得如此不耐煩。待他出獄，阿狗已是懂事的孩子，仍喊他爸。
一切都好像沒有改變，甚至更好了，他的妻子穿著華麗的衣服，兒子接受良好的教育。
而自己獲得了牛車，而這一切是因為有簡仔。
萬發對他鞠躬。
他清楚得很，如同盲牛所說的。
他賣掉了他的妻子，換得自己夢寐以求的牛車。
所以笑吧，那荒謬得無可救藥的人生。
明明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所以笑吧，笑得大聲點，然後往前走去。
我們在命運的河流裡掙扎爬上岸，在那潮流中追尋著唯一的光，因為想活下去。
萬發真的懦弱嗎？即使痛苦，他仍然努力活著。
賣掉妻子、賣掉尊嚴，關上耳朵，非禮不聽、非禮不看，他努力活著。
他向著簡仔低頭，然後笑著。
他對著命運狂笑，然後活著。
悲劇或喜劇的分類已不再重要。
萬發就只是個小人物，活在這片土地上，一個努力求生的小人物。
嫁妝一牛車，就只是個發生在這片土地上，持續發生的一段故事。
2018阮劇團X流山兒★事務所《嫁妝一牛車》
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實驗劇場 (民雄鄉建國路2段265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