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年關於1966及1967年的討論很多,要麼圍繞《中英街1號》,這套電影我已不太想談,反而寫1966年九龍騷亂的《盧麒之死》卻有許多討論空間。就香港社會運動的文學而言,《盧麒之死》無疑是佳作。一直以CD-rom身份在「黃碧雲讀者分享會」看大家蒐集和分享黃碧雲的資訊,這次也想當個整理者,方便大家查看由4月至7月之間《盧麒之死》的相關文章。
又,2018年7月1日在《明報》副刊「星期日生活」黃碧雲發表了〈給書中人,及其同案〉,頗長,我視之為《盧麒之死》寫梁天琦一章的延續。大家也可閱讀。
2018.04.08《明報》星期日生活
鄧正健:〈殖民史餘下年輕的鬱悶感 — — 讀《盧麒之死》〉
《盧麒之死》對所謂的「殖民性」有著很豐滿的把握,相比起黃碧雲多年來以小說敘事細心築構而成的「後殖民誌」,《盧麒之死》無疑更寫進香港社會結構裡,也更能寫在殖民體制的花臉上。不過,歷史書寫能簡單地以「以古鑑今」作結嗎?我是存疑的。六六跟一六都有黑警暴力,都有年輕的鬱悶感,但「殖民性」之說早已解釋不了當下那種「中港政治深層結構」 — — 而我們甚至未創造出另一個更好的說法呢 — — 那麼這種追認,這種以古鑑今, 會否有點太輕易呢?
2018.04.26《立場新聞》
洛楓:〈我們從來沒有離開亂世:初讀《盧麒之死》〉
讀《盧麒之死》,讓我想起了Albert Camus 的小說The Stranger,盧麒在問話和審判過程中的形貌、朋友的描繪和警察的轉述,都跟The Stranger 的主角際遇有些近似,尤其是參與事故的偶然性、被落入控罪時候的無助與矛盾,彷彿盧麒也是這個城市的一個「異鄉人」,不知從何而來、從何而往,最後無端的死因不明!
這樣的存在有一種荒謬的虛無,歷史卻繼續繁衍,「盧麒們」及其同代人的訴求、失落、焦慮不安與悲劇結果,以不同姿態再現於今時今日,如作者所說:「他們不但對香港有這種無所歸屬的感覺……他們的家園不是他們的。而我從來沒有。談不上失去。所以離。」
2018.04.29《亞洲週刊》
黃宇翔:〈黃碧雲小說回眸香港歷史傷口〉
https://www.yzzk.com/cfm/blogger3.cfm?id=1524109473386&author=%E9%BB%83%E5%AE%87%E7%BF%94
論文也有「論述」的部分,在《盧麒之死》裏,就幾近沒有看見這種論述的色彩。因為這個限制,《盧麒之死》的篇幅是個短篇至中篇小說,約有六至七萬字。短小精悍的篇幅之中,《盧麒之死》裏大量運用質樸的檔案、法庭陳述的語言素材,想像的威力展現在材料的拼湊組合,以及偶爾露崢嶸的詩性語言。這種語言設計雖然對普羅大眾來說難以消化,也難以進入《盧麒之死》的語境,但卻是探索小說文體邊界的一條鑰匙。正如黃碧雲自己所說:「我的非虛構小說,字義衝突,互相出賣,只能如此。」只能如此,才可以還原盧麒死亡前掙扎、抑鬱的心境,重回歷史現場,直擊這場死亡。這種文學體驗,使讀者保持相對客觀的視野,卻更易於墮入冷冰的敘述空間,體會《盧麒之死》的荒涼質感。
2018.05.10《蘋果日報》
劉細良:〈《盧麒之死》: 香港人心靈史〉
https://hk.lifestyle.appledaily.com/lifestyle/realtime/article/20180510/58171289
黃碧雲小說不單重塑六六年九龍騷亂,其實也在探索一種虛構真實的敍事方式,她以大量的研究作基礎,將真實的故事用虛構小說來呈現。我念歷史愛看美國史學大師史景遷的作品,他的敍事方式與黃碧雲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史景遷以歷史檔案為基礎,用小說方式帶領讀者重回歷史時代。他成名作叫《婦人王氏之死》,作者閱讀《郯城縣志》時發現這則史料,並配合黃六鴻在此擔任知縣時的著作《福惠全書》與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將案件與當時郯城縣的情況結合,重構一件發生於三百年前的兇案,再現清代山東農民的心靈史。
《盧麒之死》比《婦人王氏之死》難讀,因為作者刻意隱去了自己的角色,抹去了小說的故事性,令讀者更抽離,冷靜地、不帶情感地旁觀一九六六年這班「廢青」的心靈。本書最後一章,同樣用新聞報道內容拼湊出五十年後另一場旺角騷亂。
2018.05.14《微批》
李薇婷:〈歷史沒有教會我們甚麼:淺談黃碧雲《盧麒之死》〉
敘事者在六六騷動陳述後的[]內,不是補充現場資料,而是將時空拉開,走入「我」在六四時的靜寂感,引伸「我」因為寧靜而想遇見另一個人的感覺。葉錫恩的部分,敘事者更直接地問:「是我嗎?」把葉錫恩在過去的行為連接上自己內心的質詢。這種個人的私密情感,斷不會被歷史書寫所紀錄,而過往所謂從大歷史裡還原個人,亦限於個人口述以補充官史以外的另類歷史(alternative history)。但是,情感作為另一種真實卻無法紀錄,在歷史書寫裏仍然沒有位置。我在此欲提出,《盧麒之死》為歷史書寫、檔案紀錄,乃至於歷史小說開啟情感歷史(affective history)的可能。近年,情動理論(affect theory)的提出已被許多論者引用,透過對情緒(emotion)、感覺(feeling)的肯定,以處理科學理性無法處理的情感,乃至「人」的概念。黃碧雲把歷史敘述和檔案文獻與個人情感的並置,凸顯了情感在文獻紀錄中的缺席。反思歷史、檔案處處講求客觀的偏執,無法處理文獻所甚少紀錄個人情感(乃至被簡化的集體情感),重新處理運動史裡的「人」的議題。這些[]內的引語,就是我們僅感從歷史中明白到的情感。
2018.05.15《無形》第一期
〈長毛.盧麒.黃碧雲〉
http://www.p-articles.com/creation_detail.php?id=10
無論是身為老朋友還是作為讀者,長毛在黃碧雲身上找到這種漸次失落的東西。「黃碧雲無法駕馭這個題材,時間的跨度太大,她跟我們一樣,距離那個時代太遠了。但她的嘗試無疑是一種創新,藉著意識流與蒙太奇來組織歷史與報導,從《南京條約》開始至盧麒之死,盧麒之死雖然只是歷史中其中一個章節,卻深刻地反映了那個年代的精神面貌。任何一個最黑暗的社會,都會有人用藝術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感覺,黃碧雲就是這個人,她抓緊香港社會的精神脈搏,嘗試從盧麒的命運說到香港的命運,good job。」
2018.05.27《虛詞》
李薇婷:〈檔案、情感與群眾︰《盧麒之死》的文字與色彩鑲嵌術〉
除了檔案上述的拼貼以外,《盧麒之死》的特別之處,還有大量的畫作。事實上,必須結合畫作來閱讀這部小說,才更能完整地瞭解一些轉折的拼貼片段所指為何。這些畫作在書中雖以黑白印刷出版,幸而,讀者仍能清晰地看見畫作的內容大概。畫作在作畫方式上的精妙之處,與小說的拼貼手法相近,亦是黃碧雲在《盧麒之死》所運用的鑲嵌術的一部份。《盧麒之死》書連封面總共有三十四幅畫,連同數張細小的人物頭像(黃宏發、呂鳳愛等),在二百頁的小說裡佔去不少篇幅。對讀這數十幅畫與小說的情節,我們將能更仔細地瞭解到黃碧雲對於歷史、運動,乃至有關香港後殖民論述的思考。
2018.05.28《別字》
《盧麒之死》四人談(一)~(三)
http://zihua.org.hk/magazine/issue_8/article/the_death_of_lo_kei_1/
http://zihua.org.hk/magazine/issue_8/article/the_death_of_lo_kei_2/
http://zihua.org.hk/magazine/issue_9/article/the_death_of_lo_kei_3/
盧勁馳:小說經常談論人物塑造,強調人物個性的連貫性,但是《盧麒》的有趣之處在於以檔案編排出一種「一人心中有一個盧麒形象」的情況。這不單止是人的理解。我的閱讀是,小說內形容盧麒的各人都是事件的stakeholder,而證詞與報告又很受當時的狀況影響,那麼,究竟他們口中的盧麒是否真正的盧麒?我覺得每一位讀者在閱讀的中段都會思考這問題,而小說似乎沒有就此跟進下去。
李智良: 他們很清楚在不同場合要發表怎樣的言論,這表演對他們而言是很重要的選擇。有些人要權衡說甚麼才對自己最有利、最別人傷害最少;有些人的判斷是寧願出賣朋友也要自保;也有人覺得不能出賣任何人,所以寧可自己扛下指控。當大家判斷這部小說所謂歷史人物的真假時,一定要留意這種表演性。
(與談者:盧勁馳、李智良、李薇婷、楊焯灃;第四回仍待更新)
2018.05.31《微批》
譚以諾:〈以檔案構成複調──回李薇婷評《盧麒之死》〉
如此寫法,成為了黃碧雲自己所說的「非虛構小說」。「非虛構小說」,這詞組──翻成英文就是non-fiction fiction──本來就是矛盾的(一如小說中檔䅁的複調)。但是,若然我們把這種矛盾的複調放到歷史書寫的脈絡中去看時,又會有另一番興味。我忽然明瞭李薇婷所指的檔案的冷,以檔案組成的歷史「真相」,透過檔案「還原歷史真相本就是迷思」。那種把人看成條目,然後以條目砌出一個人的形象的那種,冷。
然而黃碧雲為我們示範了另一種書寫歷史的方法,不是不進入條目,反之,整個書寫都是以條目為基礎,卻又有別於一般歷史書寫把人物定為條目的書寫方法。《盧麒之死》把盧麒視為各種聲音下拉扯的產物;它不去「還原」,而是加疊、增生,去接近那個龐大、複雜至無可再現的歷史本真。
2018.06.02《虛詞》
李薇婷:〈再談《盧麒之死》的情感底色 — — 回應譚以諾〉
《盧麒之死》的寫法最令我驚嘆不已的,就是在拼貼、轉述、翻譯非虛構的資料(真)的同時,把事件內部的情感結構,那些情感經驗,記錄下來,並透過六六、六七、六四與年初一等事件的內部延伸,更新了這些情感經驗。《盧麒之死》的非虛構,將被現代科技以及敍事所扭轉與貶值的經驗(即故事),重新提高並昇華,讓文學再一次可以與現實並駕齊驅。《盧麒之死》的意義,遠超於所謂重現香港史,又或是延續「詩史」傳統般以文學記錄歷史,而是把「小說家閉門獨處,小說誕生於離群索居的個人」、「寫小說意味著在人生的呈現中把不可言詮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4] 這種現代小說的特徵消除,重新在文句之間開啟交流、更新經驗的可能,於是,上述那三重複調就有了超越語言風格的意義。也許各種小說技法都有其時限,正如寫實主義在當下向世界謝幕,《盧麒之死》著重情感經驗,重新開啟了小說與外界溝通的路徑。當我們在小說中閱讀到情感,就像聽到一個他方的故事,因為內裡的情感氣氛的牽引,延伸出其他共鳴,轉化成自身的情感經驗。
2018.06.11《微批》
楊焯灃:〈眾說紛紜的盧(祺/麒/騏):盧麒的演獻〉
然則盧本人的說法就比較足信嗎?答案自然為否。多方供詞均指出,盧本人性喜誇大,行為戲劇化:「這位青年,說謊和誇大的本領極大,所以很難倚靠他去証實任何事情。[……]盧祺[麒]好像隨時可以因場合不同及發問的人的方法有異,而說不同的話,而且很少過了一個時間之後,還說同樣的話。」(14)「作供時,在室內走來走去,高聲呼叫,手舞足蹈有如在做戲。」(37)連他的遺書都不完全可取;黃的評價早就反映了她的保留:「(盧麒獨自的話,他留下的紙張,寫給他自己,還是死後會閱讀他的人。)(獨自的時候,有否誠實可言;)」(87)這個曾對有書信往來(很可能有追求之意)的少女說「與妳(按:標明對象性別)作心靈上的交往,這是真誠而悲哀的」(25)的盧麒,出自其口中的「真誠」有多可信?有多少是表演/演獻?
2018.06.11《微批》
楊焯灃:〈群之騷:《盧麒之死》中政治運動的表演性、情感〉
早有論者提出黃氏實踐了「情感歷史」(affective history)的書寫,談「情感」如何在歷史文字(人之作為、發言──行動)中作不可能的呈現;然而政治運動的情感聚合、消散,不論在經典政治理論和一般批評語言裡仍相當缺乏。一,政治領域被視為理性討論和行動的場所,情感的冒現可以理解但仍須克制、有所篩選和因勢利導以防民粹潮湧(Martha Nussbaum為代表例子);或,政治運動就直接被視為受無意識、非理性驅力所支配,只能以心理學語言描述,甚至能夠為了解其法則的有心人以修辭所操弄(Ernesto Laclau的民粹理性理論、Sara Ahmed的情感之文化政治)。然而「情感政治」的可能,不止在於「情感在政治中扮演了甚麼角色」,更可能是「情感經驗無可迴避地主宰了政治生活(甚至包括那些以為能收為己用的人)」。而情感經驗牽動的就是群眾;吸引群眾的就是表演。
2018.06.11《微批》
楊焯灃:〈從後殖民到冷戰再思「本土」:《盧麒之死》作為後雨傘文學〉
常言本土「香港人」意識來自固定的對語言、文化、地域的認同,黃承繼《烈佬傳》的做法,反其道而行,質問「香港」身份論述背後掩埋的本土經驗。群眾經驗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的終極起源不可解(或者是因為一場豪雨、日蝕),但確實地在歷史時空中聚集和分散,對應的是香港本身,因為歷史的偶然(殖民、冷戰、中國離散)而聚合成城,所以分散、「出賣」、「遺棄」,幾乎就是我城的命運。黃的一些句子劍指香港近年的群眾運動:「每一群眾爆發都要有人犧牲。有人死;如非就不完成,如半」(63),對應雨傘運動偶有耳語說「有人死在警槍下的話運動就(可能)會成功」;「快樂革命;他們在打麻將,燒嘢食」(140),對應雨傘的嬉戲式抗議。如果說雨傘話語嘗試將本土身份推上政治峰頂,那麼黃重新拆解了群眾運動、本土論述的亮麗黃袍,卻某程度上切中了雨傘、魚蛋裡蘊含的群眾情感經驗:最初快樂、然後失望、恐慌、並以疲憊倦怠作結,幾乎就是傘後香港政治走勢的簡要。如果說歷史為時代、群眾而非個體所寫,那麼黃似乎認為,這些看似龐大浩瀚的單位,都是為情感所驅動,是這一點(而非其他如,理論修辭、具體訴求、本土情結)令六六和雨傘、魚蛋有串連起來的機會。
2018.06.29 Medium
Altia:〈可能性的混音:《盧麒之死》/黃碧雲〉
恐嚇信的做法是,作者剪貼報章、雜誌上出現過的詞語,繼而將詞語和詞句在一張白紙上拼湊,剪貼成一封信件。不同,在於恐嚇信的字句有大細、剪裁有高低肥瘦粗幼、每個字也可能來自不同的雜誌,因此有著不同的紙張質地、顏色、字體,用意是為了隱藏自己的身份,避免警察可以因為單一的剪貼對象而找出消費的雜誌,繼而推敲出自己的身份。
黃碧雲的剪貼的落差亦有這些特質,但不全然一樣。透過剪貼報章、法庭文書、報告、甚至英文文章,不同題材的文筆落差被磨平,以致到我們無法在書中辨別出到底那一句話出自什麼文章,什麼報紙。我們可以做的是,隱約地按照書本的脈絡猜測,作者引用的說話出自什麼刊物,然後信任黃碧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