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ng Kong

Sun Rui
5 min readJun 12,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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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接近半年,却依然记得港铁晃晃悠悠的车厢和有点暗的光。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地方,铜锣湾,湾仔,金钟,中环,上环,西营盘。每一个名字都那么好听,每一个名字都有一箩筐的故事,可以捧在手里细细数来。书写站名的笔画不尽相同,中环那两个字刚劲而有力向四角迸发,可以瞥见香港心脏跳动的节律;港府所在的金钟则用了中规中矩的宋体。香港的每一处都经过精细的雕琢,那说不尽的缠绵和悱恻,让我怎么爱才能够。当报站的女声逐个字母地念出HKU,我匆匆踏出车厢走到街道上,路灯下人们的背影和对香港的感情朦朦胧胧,好想握在手心,让棱角嵌进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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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路名也不苟且,值得人咀嚼。皇后大道,轩尼诗道,广东道,弥敦道,这是香港的道,个中韵味有必要翻来覆去地品;可是还有直来直去的街:水街,东一街,豉油街;当然一定也少不了路。走在香港的各处,绝不会知道转角后的阡陌是道是街或是路,也不必担忧一条宜山路从第一号排到几千号看得生厌。随我过了滴滴作响的交通灯,你看,那是花园街。对我这样欢喜变化的人,上海的交通不会适合我【只要看看一个“路”字被用烂,所有的道路也都是以地名命名】,香港却似乎是绝配。

我喜欢这个国家的河山,因此也试着去爱上海。当我从北方来到沪上,我试图用“精致”这个词来描述这座城市 — — 毕竟和北方随便一个城市的道路相比,哪怕是南京路也有点逼仄了。可是上海它并不精致,它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在有限的空间里不断修饰城市的内涵,却不断试图向周边扩张、攫取未开拓的土地;它只在有限的几处尝试向上发展,其余 — — 比如我所在的地方 — — 依然没有层次。如果随便一座宿舍楼就有二十层,怎么会不能每人一个房间呢?

和一位同样到沪上求学的朋友谈起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说,上海没有历史。她说是。上海本来就没有什么历史。

上周和一位自小在上海长大的朋友出去,我们走在武康路那一带。我指着一间小洋房说,我不喜欢。朋友说,这是上海的传统。

传统这个词很模糊。而我不喜欢模糊。为什么租界时期人们的习惯被称为传统而石器时代的茹毛饮血不是传统?传统大概是雕刻每一个人的底板,单个人当然可以在未来跳出条框的拘束,但若用放大镜细细地看,却抹不去那样的纹路。大概上海人至今仍旧保留着一抹洋房情结。那,上海一直标榜自己是国际化都市,该怎么对待这样的传统?传统与现代当然应该交融,但交融却不只是在洋房里面开酒吧和咖啡厅那么简单。如果一座城市的居民在享用西方发展成果的同时却不竭余力地维护一套终归会没落的制度,怎么可以称得上国际化。他们甚至已经有半个身体已经浸润在西方的文化中,却依然对西方的价值观和种种投以最下贱的鄙夷;他们自以为从东方智慧中受到启发,“取长补短”【这实际上只是1949年之后毛的‘智慧’】,“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却不愿为获得的西方的好处付出代价。他们以为占了便宜、开创了中国特色,却不知道、或许是不愿承认另一句东方的智慧:舍得。并非是西方文明免费,只是并没有真正得到:这一切对他们都只是试用。若再不付款,被夺走是迟早会发生的事。自由从来不免费,iPhone也是。

该回到我和朋友的聊天了。我不喜欢的,大概是两样东西的错配:一方面,上海的民众在努力把西方的物质融入自身传统的物质;另一方面,却在努力避免物质上所寄托的价值观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而不愿改变。这个城市对说着英文的熟悉面孔并不友好,这个城市的市民对普选和多党制并不接受,坐在弄堂的咖啡馆里却不能做和西方的市民一样的活动,例如浏览Facebook;这座城市和其中的很多人不认为口中说的中文实际上是共产主义中文,真正的中文只存在于古书和港台,而“党”用超过六十年的时间将意识形态注入这种语言并让使用者浑然不觉;英文则是自由的语言。 — — 西方文明生长在了它所不属于的世界里。贫民窟和摩天大楼当然也是构成这种违和感的一部分。

这种违和感从我对上海市民【乃至中国大陆人】的印象中生成,并被应用到所见的每一处,亲自深入接触后或许会逐个改变。但请读者去看看香港。香港保存了相当的传统,从建筑的风水到各处的庙宇。然而他们却是珍重西方的价值观的:他们会游行和示威、他们会反对媒体的自我审查、他们会为真普选而四处奔走。所以即便屋邨面积狭小也不令我反感,所以即便道路显得沧桑也不令我嫌弃。反而,我期望在窄窄的人行道上能够擦肩遇到另一位匆匆的过客,虽是过客、我们也不一定看清对方的容貌,却知道我们共享相同的价值观、知道有人和自己一起为了某个目标打拼便不显孤单,甚至会感觉温暖。像王家卫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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