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無政府主義者︰烏克蘭的反威權主義觀點(上)

黑窗
Feb 2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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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按:本文翻譯自網站CrimethInc.上2月15日文章War and Anarchists: Anti-Authoritarian Perspectives in Ukraine,作者群嘗試整理烏克蘭廣場運動至今抗爭中不同陣營、與俄羅斯的衝突及當地無政府主義社群的參與。譯文分為上下兩篇。「無政府主義」,”anarchism”來自希臘單字”αναρχία”,意指沒有統治者、反威權的平等合作。中文亦有「安那其主義」的譯法。)

本篇是由幾個烏克蘭反威權行動者合作寫成的文章。我們不代表任何組織,只希望合力整理此文並為可能將臨的戰爭準備。

除了我們,還有十數人一起編輯此文,包括文中提及事件的參與者;確保我們描述的準確性的記者;俄羅斯、白羅斯及歐洲的無政府主義者。這些修正和澄清協助了我們得出盡可能客觀的文章。

要是戰爭開始,我們不知道反威權運動是否能能否存續下去,但我們會努力嘗試。同時,本文試圖將我們在網上累積的經驗留下。

目前,世界正在積極討論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可能發生的戰爭。我們需要澄清的是,兩國之間的戰爭自2014年以來就一直在進行。

烏克蘭廣場運動

2013年,一名學生因抗議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拒絕簽署與歐盟的聯合協議而被防暴警察毆打,觸發大型示威。這事件就像一個呼籲,令社會各界採取行動。每個人都清楚亞努科維奇已經越界,而運動最終令總統流亡他國。

這一連串的事件在烏克蘭被稱為「尊嚴革命」。俄羅斯總統則說是納粹政變、美國國務院計劃諸如此類。示威者背景五花八門︰帶著徽號的極右主義者、滿口歐洲價值和融合的自由派領袖、反對政府的百姓、少數左翼。反對寡頭政治的情緒瀰漫在群眾間,同時,一些企業龍頭因不喜歡亞努科維奇趁在位搞小圈子壟斷經濟活動而資助運動。換言之,對那些企業龍頭而言,運動代表著他們的企業可能因此得救。此外,許多中小型企業的代表也參加了抗議,因為亞努科維奇的人不讓他們自由工作,又榨取他們的錢財。尋常百姓則對警察的嚴重腐敗和專橫感到不滿。那些視亞努科維奇為親俄政治家而反對他的國族主義者在運動中重申了自己的立場。白羅斯和俄羅斯僑民加入抗議,認為亞努科維奇是白羅斯和俄羅斯獨裁者盧卡申科和普京的朋友。

如果你曾看過廣場示威的影片,你會發現暴力程度之高。示威者無路可退,只得奮戰到底。防暴警用螺絲帽包裹在閃光彈上,炸開時碎片擊中示威者眼睛,受傷者眾。而運動的最後階段,安全部隊更使用軍事武器殺死106名示威者。

示威者於是自製手榴彈和炸藥,並帶槍到廣場,亦小規模地製造汽油彈。

在2014年的廣場運動,掌權者調配僱傭兵、給他們武器,試圖將其用作有組織的保皇黨力量。他們用棍、錘子和刀與示威者打鬥。

與「廣場運動受歐盟和北約操縱」的指控相反,歐洲一體化的支持者呼籲和平示威,並嘲笑激進的抗議者是傀儡。歐盟與美國批評進攻政府大樓的人。當然運動裡也有親西方的力量,但他們並沒有控制整場運動。包括極右翼在內的各種政治力量積極地干預,並試圖散播他們的主張。他們很快就掌握方向並成為了一鼓有組織的力量,全因他們建立了第一批戰鬥分隊並招攬所有人加入,提供訓練和指導。

然而,沒有哪一方成了絕對主導。運動的主要傾向還是針對腐敗和不得人心的亞努科維奇政權的自發抗議動員。也許烏克蘭廣場運動可以被歸類為眾多「被偷走的革命」之一。成千上萬民眾的努力和犧牲被少數政客收割,為他們奪取政經權力鋪路。

無政府主義者在2014年運動中的角色

儘管無政府主義在烏克蘭有著悠久的歷史,在斯大林統治時期,任何與無政府主義者有聯繫的人都受到鎮壓,運動亦因此消亡,而革命經驗的傳遞也停止了。鑒於歷史學家的努力,無政府主義運動在80 年代開始恢復,並在千禧年代因次文化和反法西斯主義的發展而獲得了強大的動力。 但它還沒有準備好迎接 2014 年嚴峻的歷史挑戰。

在運動開始前,烏克蘭的無政府主義者多是個體行動者或分散在小團體中。有些人認為運動應該是有組織的和革命性的。為此類事件做準備的知名組織中,有無政府工團主義的馬赫諾革命聯盟(Makhno Revolutionary Confederation of Anarcho-Syndicalists),但在騷亂開始時,它因為參與者無法為新情況制定策略而自行解散。

廣場運動的發生就像特種部隊闖入你家,你需要果斷的行動,但你的武器庫只有龐克歌詞、素食主義、陳年舊書,充其量只試過參與街頭反法西斯及本地社會議題的衝突。 因此,當人們想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時,就如瞎子摸象一般。

當時的無政府主義者無法對形勢達成一致看法。街頭極右翼的存在讓許多人猶豫要否支持示威,因為他們不想站在街壘同一側的納粹旁邊。這亦給運動帶來了很多爭議。 部分人指責那些決定加入的人為法西斯。

參與抗議的無政府主義者則是對警察的暴行以及亞努科維奇及其親俄立場感到不滿。然而礙於他們近似局外人的身位,故沒能對運動產生多大的影響。

最後,無政府主義者以個人和小團體的形式參與,主要是義工/非軍事行動。 後來他們決定合作組建自己的「百人」(60–100人的戰鬥分隊)。但在分隊登記(廣場上的強制程序)期間,寡不敵眾的無政府主義者被攜帶武器的極右翼參與者驅散。 此後無政府主義者不再試圖在運動中建立大型有組織的團體。

在獨立廣場遇難的人中有無政府主義者尚傑·甘斯基(Sergei Kemsky)。在與安全部隊對抗的激烈階段,他被一名狙擊手擊中。諷刺的是,他被視為烏克蘭的英雄(譯按︰無政府主義沒有英雄)。在運動期間,尚傑提出了題為「廣場,你聽到嗎?」的呼籲,概述了革命發展的可行方式,強調直接民主和社會轉型。 英文文本在此

一個無政府主義小隊集結中。

戰爭開始︰吞併克里米亞

與俄羅斯的武裝衝突始於八年前的 2月26日至27日晚上,當時克里米亞議會大樓和部長理事會被身份不明的武裝份子佔領。他們穿著制服,使用俄羅斯的武器和裝備,但沒有俄羅斯軍隊的標誌。普京不承認俄羅斯軍方參與了這次行動,儘管他後來在政治宣傳片《克里米亞:通往祖國的道路》中親口承認了這一點。

2014年3月9日,身穿無徽章制服的武裝分子在克里米亞封鎖烏克蘭軍事設施。

補充一點,在亞努科維奇時期的烏克蘭軍隊狀況十分不濟,臨時政府知道克里米亞有一支22萬的俄羅斯正規軍亦不敢與之對抗。

軍事佔領後,許多居民面臨著持續至今的鎮壓。我們的同伴也在被壓迫者之中。2014年5月 16日,無政府主義者亞歷山大·顧曾歌(Alexander Kolchenko)與民主派行動者奧利·舍素(Oleg Sentsov)一同被捕並被帶到俄羅斯;五年後因交換囚犯而獲釋。無政府主義者阿歷士·舍斯塔科維奇(Alexei Shestakovich)遭受酷刑,被毆打、膠袋套頭令其窒息,並威脅會遭報復,他設法逃脫了。無政府主義者艾氈尼·卡拉卡甚(Evgeny Karakashev)於2018年因在 Vkontakte(社交網絡)上轉發帖子而被捕;目前仍被拘留。

無政府主義者亞歷山大·顧曾歌(Alexander Kolchenko)在囚犯交換後獲釋。

假資訊

靠近俄羅斯邊境的俄語城市舉行親俄集會,參與者擔心北約、激進的國族主義者會打壓烏克蘭境內的俄語人口。蘇聯解體後,烏克蘭、俄羅斯和白羅斯的許多家庭都有親人在彼國,但廣場運動導致這些個人關係嚴重破裂。那些在基輔以外收看俄羅斯電視的人,確信基輔已被納粹軍政府操控,而那裡的俄語人口遭到清洗。

俄羅斯以「懲罰者」的形象發起了一場政治宣傳活動:他們是納粹分子,正從基輔來到頓涅茨克摧毀操俄語的人口(即使基輔也是一個俄語主導的城市)。造謠者使用運動中極右翼的照片並傳播各種假新聞。在敵對行動中,最臭名昭著的惡作劇之一:說有人將一名三歲男孩釘在十字架上,並以坦克車拖行。這個故事在俄羅斯聯邦頻道上播出,並在互聯網傳播開來。

俄羅斯電視頻道上的假新聞︰一個女人說自己目擊三歲男孩被釘十字架。

我們認為在 2014年,假資訊在引發武裝衝突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 — — 一些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居民害怕被殺,所以拿起武器且呼籲普京的軍隊進場。

烏克蘭東部的武裝衝突

俄羅斯聯邦 FSB(國家安全機構,KGB的後繼組織)上校伊戈爾·吉爾金(Igor Girkin)用他自己的話說,「引發戰爭的扳機被扣動了」。吉爾金是一個俄羅斯帝國主義的支持者,他決定將親俄示威活動升級。他與一個俄羅斯武裝團體越過國界至烏克蘭東部,在2014 年4月 12 日奪下了位於斯拉維揚斯克的內政部大樓並奪取武器。親俄安全部隊其後加入吉爾金,當有關吉爾金武裝團體的信息出現時,烏克蘭宣布了一項反恐行動。

烏克蘭有部分人決心保護國家主權,意識到軍隊能力不足,於是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志願運動。那些在軍事上有一定能力的人成為教官或組建志願兵隊。抱持人道主義的志願者則加入正規軍和志願兵隊,為武器、食品、彈藥、燃料、運輸、租用汽車等籌集資金。通常,志願兵隊的參與者的武裝和裝備比國家軍隊的士兵更好。這些支隊表現出高度的團結和自我組織,實際上取代了領土防禦的國家職能,使(當時裝備簡陋的)軍隊能夠成功抵抗敵人。

親俄勢力控制的領土開始迅速縮小。然後俄羅斯正規軍介入。

我們可以勾勒三個主要的時序:

  1. 烏克蘭軍方意識到來自俄羅斯的武器、志願者和軍事專家。因此在2014 年 7 月 12 日,他們開始在烏俄邊境開展行動。然而,在軍事行軍中,烏克蘭軍隊遭到俄羅斯大砲的襲擊,行動失敗。武裝部隊損失慘重。
  2. 烏克蘭軍隊試圖佔領頓涅茨克。當他們前進時,被伊洛瓦斯克附近的俄羅斯正規軍隊包圍。我們認識的人,他們是志願兵隊的一分子,也被俘虜了。他們親身目睹俄羅斯軍隊。三個月後,他們因為交換戰俘而最終獲釋。
  3. 烏克蘭軍隊控制了擁有大型鐵路樞紐的傑巴利采韋市,此舉擾亂了連接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直接道路。在波羅申科(當時的烏克蘭總統)和普京本應開始談判長期停火的前夕,烏克蘭陣地遭受俄羅斯軍隊支持的部隊襲擊。烏克蘭軍隊再次被包圍,損失慘重。
2014 年在伊洛瓦斯克開展行動的志願戰士。

截至目前( 2022 年 2 月),各方已就停火和有條件的「和平與安靜」指令達成共識,指令一直維持,儘管持續發生違反的情況,每個月都有幾個人因此死去。

俄羅斯否認派遣正規軍隊部署於烏克蘭當局不受控制的地區,亦否認向他們提供武器。被俘的俄軍聲稱他們正演習戒備狀態,直至到達目的地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正處於烏克蘭戰爭之中。在越境之前,他們移除了俄羅斯軍隊的標誌,就像他們的同僚在克里米亞所做的那樣。在俄羅斯,記者們發現了陣亡士兵的墓地,但關於他們死亡的所有信息都是未知的:墓碑上的墓誌銘只標明了他們死亡的年份為2014

未被承認的共和國的支持者

反對烏克蘭廣場運動的群眾的意識形態基礎也是多樣的。最主要的觀點就是不滿針對警察的暴力行為及反對在基輔的暴動。被俄羅斯文化敘事、電影和音樂帶大的人們害怕俄語會遭到破壞。蘇聯的支持者及敬慕二戰勝利的人認為,烏克蘭應該與俄羅斯同一陣線,並對激進國族主義者的崛起感到不滿。俄羅斯帝國擁護者把烏克蘭廣場運動視為對俄羅斯帝國領土的威脅。下面的圖片解釋了這些想法:把蘇聯、俄羅斯帝國和聖喬治絲帶結合一起的旗幟,作為二戰勝利的象徵。我們可以把揮動這面旗幟的人視為威權保守派,支持舊秩序的人。

一面結合蘇聯、俄羅斯帝國和聖喬治絲帶的旗幟,作為二戰勝利的象徵。

親俄陣營包含了警察、企業家、政客和支持俄羅斯的軍人、還有被假新聞嚇壞的普通公民、不同的極右個體,包括俄羅斯愛國主義者和各類君主主義者、親俄的帝國主義者、特遣部隊集團“Rusich”、私人軍事服務公司(PMC)集團 “Wagner”、惡名昭彰的新納粹分子 Alexei Milchakov、最近過世的 Egor Prosvirnin、沙文俄羅斯國族主義媒體“Sputnik and Pogrom”的創始人等等。還有歌頌蘇聯及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得勝的威權左派分子。

烏克蘭極右分子的崛起

如我們所描述的,右翼分子在烏克蘭廣場運動中通過組織戰鬥部隊準備與防暴警察對抗並獲得支持。擁有軍事武器令他們能夠保持獨立,也迫使人們要正視他們的存在。儘管他們使用了明顯的法西斯符號,如卐字符、狼鉤、凱爾特十字架和黨衛軍標誌,這亦無損他們的地位。有許多烏克蘭人都呼籲要與右翼分子合作,因為他們需要與亞努科維奇政府的軍隊作戰。

在烏克蘭廣場運動後,右翼積極打擊親俄勢力的集會。而在軍事行動開始時,他們開始組建志願兵隊。其中最著名的是亞速營(Azov battalion)。起初,它只有70名戰士;現在它已是一個800人的兵隊,擁有自己的裝甲車、火砲、坦克以及一個符合北約標準的獨立項目 — — 軍士學校。亞速營是烏克蘭軍隊中戰鬥力最強的單位之一。另外還有其他的法西斯軍事組織,例如烏克蘭志願部隊「右翼」(Right Sector)和烏克蘭國族主義者組織(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但它們相對並不廣為人知。

這亦導致了烏克蘭右翼分子在俄羅斯媒體上聲名狼藉。但許多烏克蘭人認為,在俄羅斯被憎恨的東西就是烏克蘭鬥爭的象徵物。例如,在俄羅斯被視為納粹同謀者的國族主義者斯捷潘.班德拉(Stepan Bandera)的名字被抗議者積極使用,作為嘲諷的一種形式。一些人故意戲稱自己為「猶太班德拉人」去挑釁猶太人-共濟會陰謀論的支持者。

隨著時間推移,這些調侃逐漸失控:右翼分子公開佩戴納粹標誌;一般烏克蘭廣場運動的支持者都會自稱是會吃俄羅斯嬰兒的班德拉人,並將此製成迷因。極右翼分子進入了主流視野,他們被邀請參加電視節目和其他企業媒體平台,在這些平台上他們被呈現為愛國者和國族主義者。自由派支持者站在他們一邊,認為納粹只是俄羅斯媒體編造的騙局。在 2014 年到 2016 年,任何準備戰鬥的人都會被擁護,無論是納粹分子、無政府主義者、有組織犯罪集團的頭目,還是一個沒有履行任何承諾的政客。

帶有納粹標誌和北約旗幟的極右翼戰士。亞速營對北約持負面態度; 目前,美國並沒有向亞速營提供武器。

極右分子的崛起是因為他們在危急情況下組織得更好,並能夠向其他反抗者提出有效的戰鬥方法。無政府主義者在白羅斯做了類似的事情,他們也獲得了公眾的支持,但沒有大到烏克蘭極右分子的程度。

到了 2017 年,停火協定導致對激進戰士的需求減少,烏克蘭國家安全局和政府開始收編及打壓右翼運動,監禁或摧毀任何擁有「反體制」、或是對如何發展右翼運動持獨立觀點的人 — — 包括 Oleksandr Muzychko、Oleg Muzhchil、Yaroslav Babich 等。

直至今天,右翼仍然強大,但他們的受歡迎程度相對已較低,而他們的領導人都與安全部門、警察和政客有關連;他們並不代表真正獨立的政治力量。而在民主陣營中,對極右翼問題的討論變得越見頻繁,人們開始去理解他們正在面對的符號和組織,而不是沉默地打消疑慮。

-上篇完-

(原文下方附有Anarchist Fighter對文章的回應及補充 ,在此一併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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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窗

「無政府主義」,”anarchism”來自希臘單字”αναρχία”,意指沒有統治者、反威權的平等合作。中文亦有「安那其主義」的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