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自由的日文-那些音讀和訓讀

Ben Yuu 陳秉揚
14 min readJul 1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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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台灣人,有一個先天的優勢,讓我們和韓國並列最容易學日語的兩個國家。和日文漢字八成以上相似度的中文字,還有這些中文字組成的漢語,使得「漢字」這個日語的最大難關之一,對台灣人來說簡直不是個問題。(中國人則是因為簡體字實在簡化太多,反而得花時間熟悉日本漢字)

但仗著漢字優勢,用中文去學習日文的過程中,有時候反而會遇到障礙。例如同一個「下」這個漢字,可以讀做か(支配下)、げ(下山)、した(空の下)、しも(下ネタ)、もと(自由の旗の下)、くだ(下り坂)、さが(水位が下がる);而應該讀做しちゆう的「七夕」變成たなばた、讀做おうこん的「黃昏」卻是たそがれ。

到底為什麼日文明明借了漢語過去,卻又這麼不守「規矩」呢?這對於一個習慣從漢字開始記憶詞,而不是學了詞之後才加上漢字的台灣人來說,真的是難免有些心理不平衡呢。感覺掌握了的漢語to日文規則一下子都不管用了。(但當然這還是個奢侈的煩惱)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現象,是整個漢字文化圈的國家(中國、日本、朝鮮、越南),在與當時的強勢語言-漢語互動所產生的結果。在進入日語的演變之前,先來看看漢語本身的情況。

中國這個國家幅員廣闊,單就漢語本身就產生了超過百種的方言。這些方言大概可以歸納成七個大支,彼此幾乎無法溝通,因此也有漢語族底下七種語言的說法。這七種語言分別是官話、贛語、湘語、客語、吳語、閩語、粵語。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在台灣長大,應該很常聽人家說閩南語、客家語是沒有文字的,因此如果沒有好好傳承,這些母語可能就會就此消失。這樣的說法對也不對。實際上,我們在KTV點台語歌的時候,不是都有文字可以跟著唱嗎?而如果看過香港的電視新聞或網路論壇,不是也會看到明明八成都是熟悉的漢字,但卻讀不懂的粵語文字嗎?那麼這個說法又對在哪裡呢?

今天我們常常覺得一個語言就是包括聽說讀寫四個部分,我們學英語是這樣,學日語也是這樣。但若仔細一想,聽與說,讀和寫其實是完全不同的能力。我們大可流利的使用一種語言溝通,但卻完全看不懂這種語言的文字。在國民教育普及之前,台灣的平民百姓大多不識字,而到了今天,像台灣這樣識字率九成以上的國家其實也是少數。若綜觀世界上的所有使用中的語言,會發現當語言有5000–7000多種的同時,擁有任何一種文字記錄的語言,用很寬鬆的表準來看,恐怕並不超過3000種(聖經譯本有2530種語言)。而其中有自己的文學、歷史典籍、契約條文等文字書寫,長期、廣泛的在特定的區域內傳播的語言,猜測大概只有300個上下(就21世紀目前世界有294個獨立,有行政體在運作的國家。加上一些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國家如羅馬帝國。扣掉一些使用相同語言的國家,如英國和美國。)其實一個語言的讀寫和聽說是可以完全拆開來,而不影響到這個語言的完整性的。

漢語就是一個這樣的例子。現代我們熟知的中文的產生,是民國後推行標準語的政策和白話文運動「我手寫我口」共同完成的一個結果。在這個之前,說漢語(可以是任何一個方言)和看漢文是可以完全獨立的兩回事。我可以是一個閩語的使用者,或一個客語的使用者,但同樣讀和書寫文言文。畢竟當初秦始皇和他建立的大一統政府只是書同文,用小篆統一了文字,可沒有連說的語言都一齊統一了。歷朝的首都(長安、汴京、南京、北京)或文化重鎮(南京一帶)所使用的語言(官話、吳語、還有自古傳下來的古漢語)便成為了白話、文言的文學創作、經史子集的主要語言,被識字的各地人士所閱讀和書寫。這裡的各地人士還包括了日本、韓國、越南等漢字文化圈中的知識分子。(現今的日本國文課中的古文篇章,也都還有6成是論語、老子、史記、唐宋八大家等漢文)這些人都讀的懂,也能寫出漢文,但並不一定可以使用官話和吳語來溝通。(文言文就更不用說。它和拉丁文一樣本身就只是個案頭文字)

那麼當各種漢語需要以文字表明的時候(這其實是比較近代的需求,畢竟當時除了官話、吳語有在寫白話文學之外,日常文書都有文言文作為共通書寫系統),以及漢文需要被用方言唸出來的時候,究竟該怎麼辦呢?這時候就是「文讀」、「白讀」以及「訓讀」登場的時候了。

這裡以閩南語作為例子。剛好閩南語因為一些緣故(後面會再提及),是漢語族當中「文白異讀」和「訓用字」最多的一支語言。首先先來看我在維基百科擷取的閩南語數字念法。

表格來源:維基百科

我們平常可能沒有注意到,但一定都曾經聽到,甚至自己也使用過,閩南語的數字有兩種念法。一種是文讀的「it、jī、sam、sù」,另種則是白讀的「chit、nn̄g、saⁿ、sì」。而如果有看過布袋戲或歌仔戲的,應該也會發現,口白中使用的閩南語和一般聽到的閩南語不太一樣。例如大王的「大」,平常聽到的口語唸法是「tuā」(像是長大的閩南語-大漢),但劇中的唸法會是「tāi」ông ;女人平常會說查某人tsa-bóo-「lâng」,但劇中大多會說女人lú-「jîn」。這也是文讀和白讀唸法不同所導致的結果。

簡單來說,「文讀」指的是強勢語言透過詩文、經史子集傳過來的文章唸法,它可能是南京話、汴京話、北京話,就看當時文壇、商業或官方的強勢語言是什麼。「白讀」則是在當地的方言裡,這個字的原本唸法。文讀是一個不斷演變的動態唸法,每一個時代都有可能因為強勢語言的改變而產生新的唸法。但也不是所有的字都會變化。因此閩南語中的文讀音可能源自清朝、明朝、宋朝、甚至更早,並不是所有字都會很像最後一個強勢語言-北京官話。

文讀和白讀的使用時機上,文讀通常用在唸文章、作戲、名字和電話號碼,白讀則是日常生活和月份、時間的數字。坊間會有學台語不建議看歌仔戲、布袋戲學的說法,就是擔心會學到一堆文謅謅,日常完全不是這麼用的詞彙和唸法。而台灣另外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雖然電話號碼應該要用文讀唸法,但唯獨「零」是用白讀的「khòng」。最有名的就是建生中醫的「控八控控」吧。

不只是閩南語,漢語中的各支語言都程度不一的有著這樣文白異讀的現象。就連以北京官話和南京話為基底的普通話都可以看到喔。像「薄」這個字可以唸做「bó」或「báo」,「給」這個字可以唸成「jǐ」或「gěi」。沒錯,就是破音字(前者是文讀,後者是白讀)。

說完了文讀和白讀,那麼訓讀又是什麼呢?

「訓讀」簡單來說就是語言中有個詞彙,但因為對應的漢字太過少用,或找不到對應的漢字,因此在書面化的過程中「借」了某個漢字或漢詞,來對應到這個詞彙的發音。漢字是一個符號,符號本身是沒有含意的。就像「狗」這個字它可以唸做「gou」指的是狗這個動物,但也可以說從今天起,「狗」要唸做「mao」,指貓這種動物。因此訓讀可以說是漢字這種符號文字獨有的現象,在世界其他的表音文字中是極為罕見的。

同樣用閩南語剛才的例子來說明。「女人」在台語裡面常寫作「查某人」,唸做「tsa-bóo-lâng」。但如果今天在一個日常生活的語境下,寫「女人」,但不唸文讀的「lú-jîn」唸做「tsa-bóo-lâng」的話,那麼這時候就會說「女人」的訓讀是「tsa-bóo-lâng」。

這個例子可能不是最理想的,因為台灣近年來隨著閩南語文書話的推動,新造的「台閩漢字」已經非常普及。所以如果要唸做「tsa-bóo-lâng」通常都會直接寫「查某人」了。(這也點出了一個方言如果在特定的政策下,訓讀的狀況可能會變得比較少。例如粵語就是個例子,比起借漢字來表示粵語詞彙,他們更習慣創造新的粵語漢字-「佢」「冇」「嘅」等等。然後也因為使用粵語的廣東和香港,從古到今都是個商業文ㄉ化重鎮(還記得小當家拜師的中國第一美食薈萃的地方在哪嗎)粵語和官話並列文讀音最少的方言,還輸出了很多用語到其他方言中,像是「無厘頭」、「買單」等等(就是貿易順差啦))

但如果單看「人」這個字,如果唸做「lâng」,其實就是訓讀音。因為「lâng」這個白讀音照理來說對應到的漢字是「儂」,而不是「人」這個字。同理像「烏(o)」->「黑(o)」、「跤(kha)」->「腳(kha)」、「芳(phang)」->「香(phang)」也都是閩語中的訓讀例子。

「文讀」、「白讀」以及「訓讀」,是不是感覺似曾相似呢?

沒錯,「文讀」「白讀」以及「訓讀」分別就對應到了日文中的「音讀」和「訓讀」。

再複習一下「文讀」、「白讀」、「訓讀」分別的意思。

  • 文讀 — 一個漢字的外來讀音
  • 白讀 — 一個漢字的本地讀音
  • 訓讀 — 本地讀音借一個漢字來表示(通常會挑一個意思相近的)

而在日本,最早使用文字來記錄事情應該已經是飛鳥時期,西元620年左右。那時聖德太子和蘇我馬子用漢字編纂了《天皇記》、《國記》這兩本日本最早的史書。在那之前的日本是史前時代,只能由歷史遺跡和中國的典籍來推敲當時的日本。(文字的使用與否對一般民眾生活影響不大,但對歷史學家來說就大大的有影響了)西元七世紀初的日本,有自己沒有文字的生活用語「和語」,和一開始從朝鮮,後來直接從中國傳來的中國典籍,以及典籍使用的漢語和漢字,這些「外來語」。

這時候的日本人要唸出這些外來詞彙的時候,使用的就是「文讀」,也就是現在說的「音讀」(因為漢語和漢字本身都是外來的,所以沒有「白讀」的情況)。就跟漢語方言的文讀現象一樣,日本的音讀也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隨著不同時代的中日交流,一個漢字的讀音也演變出了「呉音」、「漢音」、「唐音」三種不同的音讀。三種音讀的傳入時間分別如下。

  • 呉音 — 最早直接由朝鮮(百済)輾轉傳來的讀音。因為時間跨度大,又是輾轉傳來,所以呉音本身就融合了各地各時代的漢語發音,無法對應到哪個漢語的特定方言。大部分的日常用語,還有佛教典籍,和律令用語(官僚系統、法律)都是使用呉音。例如:南無阿弥陀仏(なむあみだぶつ)。
  • 漢音 — 7、8世紀奈良時代後期、平安初期日本主動派出的遣隋使、遣唐使所帶回來的讀音。源自長安地方的秦音(秦、漢、隋、唐的定都地,大概是因為這樣才叫漢音的吧)。因為遣唐使主要是和唐代的文人階級有很多互動(例如李白寫的七言絕句《哭晁卿衡》的主角晁衡,其實是日本人阿倍仲麻呂),故漢音多用在儒學典籍、漢字人名上。另外因為漢音是由政府主導的外交留學使節所帶回,是最有系統的漢字發音。所以江戶到明治時期為了記錄西洋傳來的新概念的「和製漢語」,大多都使用漢音發音。這些和治漢語大多都逆輸出回華語圈了。例如:科學(かがく)、意識(いしき)、共和(きょうわ)、文化(ぶんか)等等。另外值得注意的,明治時期因為漢音新詞的大量使用,很多原先用呉音唸的漢字詞彙也慢慢變成漢音唸法了。
  • 唐音 — 鎌倉時期(1185-)以後,由禪宗的留學僧,和民間的貿易往來帶來的漢字讀法。會叫唐音和唐朝沒有關係,而是和「唐揚(からあげ)」、「唐辛子(とうがらし)」還有「唐山過台灣」一樣,都是指「中國」。因為不是一個系統性的引進,唐音除了禪宗的典籍之外,幾乎都是以單一物品的唸法為單位引進的。例如:西瓜(スイカ)、上海(シャンハイ)、蒲団(フトン)、饅頭(マンジュウ)

下圖是從「呉音と漢音(仏教用語の読み方)」網站擷取下來的呉音、漢音詞語對照
可以觀察一下是否符合上面說的規則

https://kanagawabunnkaken.web.fc2.com/index.files/arakaruto/goon.html

可以說...看不太出規則吧。

其實在長久下來的各種新詞出現、文字誤用誤唸之下,大部分的詞語都是混和著呉音、漢音和唐音的。完全純粹是其中一種讀法的詞彙,只剩下上面的例子中,在特定的歷史、社會條件下出現的詞彙。

那麼知道呉音、漢音、唐音的存在到底有沒有助於日語的學習呢?懷抱著這樣希望的我必須很遺憾的說,好像沒有…

知道日語的音讀不同變化雖然對學日語的幫助微乎其微,但光從一個漢字詞彙的音讀讀法,就有可能可以推敲出有關這個詞彙的一段歷史,這樣的蛛絲馬跡還是相當吸引人的。

如果說日文的「音讀」具有歷史的深度。那麼日文的「訓讀」則可以看到日文的幽默、活力和智慧。

訓讀最早的出現,是為了給沒有文字的和語詞彙安上一個漢字符號。借一個意思相近的漢文詞彙,用和語的發音來唸它。例如ねこ(貓)就寫作「猫」、いのしし(山豬)就寫作「猪」。這樣借字的過程中有時也會出現因為理解的誤會,或者實在找不到對應的漢字,導致漢字原意和和語意思兜不起來的例子。例如「鮭」這個漢字原先在中國是指江南的魚料理(或者河豚、飛魚,漢字的意思其實在中國就不斷在變化),到了日本就變成現在我們熟悉的鮭魚。但儘管如此,這樣的過程讓和語得以文字化,和外來擁有漢字的漢語一起開啟了日本文字紀錄的歷史。

漢字這樣一個世界少有的表意符號文字,所帶來的可能性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大。它使得字面上的意思和唸出來的意思可以是兩個獨立存在的語境。這兩個語境可以互相補充、延長含、各取所需、暗示真相、刻意倒反……玩各種不同的文字遊戲。這樣漢字的可能性是「有漢字、沒漢語」借字訓讀的日本才有機會發掘的。(同樣有大量訓讀的韓語和越南語有沒有這樣的現象,因為我對這兩個語言都只有極極粗淺的認識,不敢妄下定論)

  • 互相補充的例子如七夕(たなばた)。漢字的意思是七夕,七月七日,牛郎織女和喜鵲的那個節日。而たなばた若帶上對應的漢字,應該是「棚機」,都是和織布相關的字彙。也就是說七夕(たなばた)不只說明了這個中國傳到日本的節日,發生在七月七日,還進一步補充了織布、乞巧的內涵,以及日本原本就存在的織女傳說(棚機津女)。
    又或者如黃昏(たそがれ),它讀音的意思為「彼は誰時(かわたれどき)」這個古語。意旨昏暗看不到,只好問「他是誰」的時候。非常有趣。
  • 延長含意的例子則常在歌詞中看到。好比著名的演歌《天城越え》中,「誰かに盗(と)られる くらいなら」一句,「とる」一般寫作「取る」,只有拿取的意思,並沒有指偷盜。這裡歌詞唱「とる」,但寫成「盗る」就是延長了拿取的含意,加入了偷取的意思。「盗る(とる)」事實上也是文學作品中常用的文學語彙。
    新世紀福音戰士的主題曲《残酷な天使のテーゼ》也有一句「この宇宙(そら)を抱いて輝く」。「そら」指的是天空,但寫成宇宙來擴大了它的含意。是讓歌詞更好唱,同時又有雙關趣味(擁抱天空、擁抱宇宙)的用法。
  • 各取所需則是當漢字想要有文學美感,但念法又希望用口語、俗語念法的時候會出現的現象。也是流行文化作品中常常出現的現象。例如2000年代傑尼斯偶像團體近畿小子(kinki kids)的出道曲《硝子の少年》,用了一個古老的漢字用法「硝子」但又要念作口語的外來語「ガラス(glass)」。80年代偶像…cult片(?)《飛女刑警(スケバン刑事)》也是寫作「刑事」卻要念成警察的俗語「デカ」。
    這樣的訓讀用法在明治維新後,日本積極學習西方(ㄔㄨㄥˊㄧㄤˊㄇㄟˋㄨㄞˋ )的歷史脈絡下大量產生,逐漸成為現代的習慣用法。接吻(キッス)、郷愁(ノスタルヂャア)、白金(プラチナ)、牛乳(ミルク)等等的不可勝數。
  • 暗示真相這樣的訓讀現象則常是歷史學家拿來證明假說的證據。日本在進入有史冊的歷史時代之前,所有的歷史事件都需要仰賴中國的史書「剛好提到」的破碎線索來拼湊出樣貌。天朝自居的中國,非我族類都是蠻夷,當然不會好好的為別人「正名」。因此歷史學家總要從這些「倭」、「狗奴」、「邪馬台」等歧視性小名中,試圖猜測它是不是指日本,是的話又是指哪個地方的什麼人群。其中《三國志-魏志倭人伝》中的「邪馬台(やまたい)」和當地的女王「卑彌呼(ひみこ)」就被歷史學家猜測指的是「大和(ヤマト)」的女王「日巫女(ひみこ)」。
  • 刻意倒反的訓讀用法台灣人一定豪不陌生。事實上我剛剛就已經在中文使用了這樣的用法。學習西方(ㄔㄨㄥˊㄧㄤˊㄇㄟˋㄨㄞˋ ),這樣的用法已經成為網路世代的常用修辭之一了。

日語的音讀和訓讀常常讓我們找不到規則可循。但在了解背後的原因,認識了漢語自己也是如此之後,是不是就產生了一種同為漢字文化圈的共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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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 Yuu 陳秉揚

Comme des Garçons,一點未來科技,一點昔日榮華,從不同角度看文化娛樂產業,這就是我的happy h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