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危機下的民主

黃丞儀 @ Cheng-Yi Huang
6 min readMar 2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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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覆一位政治工作者的提問

Dear L:

你問了一個很困難的問題:

如果敵人利用我們的民主來破壞民主,利用我們的自由來破壞自由,利用我們相信的價值要來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應怎麼自處?

我想,這個問題會不斷辯證下去,所以我沒有直接回信,而是開了這個檔案,以便之後可以繼續討論下去。

一、利用我們的民主來破壞民主

這是最近經常被提出的問題。例如用經濟利益收買地方勢力的方式,在選舉當中,讓對方想要的人選當選。或者是透過購買媒體的方式,來影響我們的輿論。最近更出現了透過操控網路聲量的方式,塑造出特定的政治人物非常受歡迎的形象。或者是所謂的「假新聞」、合成照片,散播網路謠言等等。

其實,這些問題在沒有網際網路或臉書、Line的時代也曾出現。不然,就不會有所謂地方樁腳或是買票做票的問題。只是現在不是由國內的獨裁者來遂行,而是由敵國的獨裁者,透過代理人來進行。

很多人提出所謂的「防衛性民主」的概念。這是德國政治科學家Karl Lowenstein在兩次大戰期間,看到法西斯主義和納粹崛起所作出的建議。戰後德國憲法發展出「違憲政黨解散」的制度,但是迄今因此被解散的政黨只有二個。

之所以如此困難,就是因為它很容易變成另一個獨裁者用來對付政敵的工具。比如說蔣介石在戒嚴時期,就經常用刑法第一百條「意圖顛覆政府、非法變更國憲」來進行政治迫害。

作為堅定的民主主義者,我相信,民主的病徵唯一的解方就是更多的民主,品質更好的民主。

民主和法西斯或獨裁,在政治市場上都是相互競爭的制度。我們的人民之所以會認為法西斯或獨裁比較好,可能是因為他們並沒有認識到民主真正的價值。而這種認識,並不是教條主義的宣傳可以做到。

如果民主只是讓我們選出像傅崐萁這樣的縣長,這真的叫做民主嗎?

真正的民主是讓每個公民都有能力去判斷政治事務。我們目前所實施的制度,可以讓公民有能力去判斷政治事務嗎?如果不能,這種制度不能夠被稱為民主。或許只是一種外型上看起來像民主的制度而已。

真正的民主,可以讓社會的差距變小,可以讓更多偏鄉弱勢的孩子有翻身的機會,階級被打破,職業不是世襲的(爸爸兒子孫子都是醫生或法官),但我們現在所實施的制度可以說做到這些事情了嗎?如果沒有,我們怎麼能夠說「利用我們的民主來破壞民主」?我們本身的民主制度就不夠健全,所以才會讓敵人可以趁虛而入。我們過去三十年所創造的制度,是不是偏離了健康的民主政治?公民真的變強壯了嗎?不要因為外國媒體或自己的宣傳,就真的覺得自己已經好民主、好棒棒。

如果我們自己所實施的還不能夠完全稱為「民主」制度,我們就不要太快失去對民主的信仰。因為我們根本還沒有到達天堂。

二、如果敵人要利用我們的自由來破壞自由

自由,是不受到宰制(domination)。

但是,我們生活在現代社會裡面,有人可以完全是「自由人」嗎?爸爸媽媽會想要「宰制」子女,老闆會想要「宰制」員工,政治人物會想要「宰制」人民,商人會想要「宰制」消費者。只要我們打開電視,連上網路,翻開書籍,我們是不是就已經被傳播者所要傳播的想法、意識型態給影響了?

所以,我們要討論的並不是「自由被破壞」了,而是「影響」。我們要被什麼樣的人影響?我們要怎麼樣避免不好的影響?

有一種影響,是讓你可以漸漸成為獨立自主的人,培養出自己的見解。

有一種影響,是希望你永遠都依靠他的看法,凡事都要問他的見解,由他來當先知,告訴凡人怎麼做。

我們需要的是不斷思辨的,不斷激發更多討論和創造力的「影響」。

中國的影響是什麼?中國的影響是依賴,是要我們永遠都聽他的,不能夠反抗,要當順民。這種影響,就是宰制。

要對抗宰制,只有增加自己的判斷力。當我們越可以眾聲喧嘩,越能夠不斷辯論,越可以推翻話語權威,越可以讓人民擁有更多知識去判斷真偽,這種社會就可以漸漸脫離「宰制」。

其實這就跟教養孩子一樣吧?當他們習慣事情是可以被質疑和挑戰的時候,就會越來越習慣自己去判斷。當他們不斷接受教條和陳腔濫調的時候,只會萎縮。

敵人如果要利用我們的「自由」,他首先就要站到廣場上,接受我們的噓聲和掌聲。他敢不敢站到廣場上?其實,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們是不是一個被「教條主義」綁縛的社會?如果是,其實我們現在並沒有自由可言。

所以,敵人並不是利用我們的自由,而是利用我們的「不自由」,讓我們接受「他的不自由也沒有比較差」。

三、利用我們相信的價值要來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

民主社會往往會陷入價值相對主義,就是我尊重你的想法、你尊重我的想法,我們互相不侵犯。

我認為,價值相對主義只有在「尊重」與「包容」上面是正確的。但是價值必須穩固,不能永遠處於相對的狀態。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我必須有我自己的選擇。我的選擇是A ,不是因為A比你的B更好,而是因為我相信,我認同,我接受了A的選項。

問題在於:我們真的相信嗎?如果我們相信了,我們會隨便改變自己的信仰嗎?為什麼要改變自己的信仰?

我們沒有經過靈魂的痛苦煎熬,所以我們的信,都是小信,甚至是假信。

我覺得台灣現在的狀況很好,因為我們正在經歷痛苦的煎熬,經過這段歷程,我們對於台灣價值的信仰,會更堅定。如果信仰是神父叫我們信,那終有一天教堂會崩壞,十字架會消失。

信仰之所以能夠堅定,不是神父每個禮拜天的講道,而是我們真的經歷了痛苦,在絕望的谷底,我們看到了那個光芒,我們的精神被昇華了,痛苦獲得救贖了,才會產生堅定的信仰。

言論自由、集會遊行自由、居住遷徙自由、性別平等保障,在台灣民主化的過程中,是給定的。假定我們都需要,

很多經歷過戒嚴的台灣人民,並不覺得這是需要的。反而,經濟成長才是需要的,台灣錢淹腳目才是需要的。沒有錢,有辦法好好活下去嗎?

會對錢很有感,因為沒錢生活會痛苦。會對民主生活的價值無感,因為沒有民主不一定會痛苦。

所以,我的想法是,其實「價值相對主義」在台灣之所以會這麼普遍,很大的原因就在於他只是一個「虛無主義」的藉口而已。之所以會虛無,就是因為這地方的人民並不相信什麼。

敵人並不是利用我們相信的價值來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

相反地,敵人是很清楚我們的人民並不相信什麼,所以可以順勢接收過去。

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建立價值。但建立的過程,必須是靈魂痛苦的搜索。否則,不可能談上「建立」。

你會問我,什麼是「靈魂痛苦的搜索」?我相信,沒有人有答案。但我知道,之所以很多年輕人對於馬英九執政產生反感,就是因為他們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思索。

我很想一再強調的是:不要給定,不要教條。我們需要在一次又一次的考驗中,讓台灣人民自己去嘗試失敗和痛苦,否則永遠都會選出傅崐萁這樣的人來宰制。然後我們想到的就是,要提前阻止傅崐萁這樣的人當選。於是,對方就會攻擊你是假民主。如此便陷入了「各說各話」的相對主義。

民主必須靠公民來保衛,自由要能擺脫依賴和教條,價值才會在痛苦的社會掙扎過程中產生。

先談到這裡。新春愉快!

丞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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