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 Chung-Wei
7 min readFeb 4, 2018

煮食的人必須除魅:讀《其實大家都想做菜:祖宜的飲食觀點與餐桌日常》

但以理攝影/照片來源: 陳彥鈴(2012.04.19

其實大家都想做菜》,是莊祖宜2012年的《廚房裡的人類學家:「其實,大家都想做菜」》的改版,除了副標題扶正之外,新版的書也在第二章與第三章中多了些文章。也因為這本書收錄的大多是2008年至2011年的舊作,我認為,在閱讀上更適合與幾篇對作者的專訪並置閱讀,如〈人人都可當大廚:莊祖宜和詹宏志的做菜對談〉、〈廚房裡的復活之術 — — 專訪莊祖宜〉、〈去油解膩,身心調劑 — — 莊祖宜的廚房外日常〉等文,應該可以讓讀者看見更為立體的莊祖宜。

我特別喜歡的,是溫若涵(2017.04.11)結合了莊祖宜的受訪神態與書中的觀點,強調以下廚的實踐作為發言基礎,寫活了「一個擎著菜刀的俠女形象」。另外,王離(2017.03.27)的文章記錄下參與莊祖宜與詹宏志對談的讀者們的飲食記憶,亦是有意思。

布局

這本書概分為四章,第一章的視角在專業廚房中,作者說明了科學知識對於料理實踐的革命性,也介紹了幾位廚師的經歷;第二章記錄了作者對於「飲食」的思考,包含挑食、飲食書寫、利用在地食材與海洋資源永續的議題;第三章則是作者旅居各地的料理、出遊經驗,為人母之後的飲食媽媽經也收錄在此;第四章引介了不同的做菜技巧,應該是最「實用」的章節。總體而言,這本書雜而有序,「除了最普通常見的各種糧食、蔬菜、水果、魚肉和調味配料的認知,偶爾岔了題侃侃而談育兒經,也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吃」(蘇子慧 2017.03.30)。

至於這本書要如何定位?我認為,就如作者在〈新版序〉中對自己書寫的界定:

我企圖用最直觀的文字傳達對飲食各個面向的一些思考和體會,希望能換得些許共鳴並激發大家心底深處那股想做菜的慾望。(15)

我確實是被「感染」了。

原先,擔心因已經讀過這本書的舊版,怕會索然無味,但結果仍然是興味盎然的一次讀完,幾乎沒有放下,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讀完之後很想做麵包。Jean Kuo(2017.03.30)的書評也高呼:「 與莊祖宜一同穿梭於廚房、餐廳、市場間,一路讀到第四章食譜的時候,的確會讓人手癢心也癢,不想做菜也難。」

確實,不想做菜也難。如果飲食是一種技法的話,我身邊的幾個朋友在做菜時都受到莊祖宜的影響,例如,烤雞腿、味增醬搭配魚料理,而我自己則喜愛乾式鹽漬、大學時,為了提供抗爭的食糧而做了口袋餅,研究所時,則在學弟生日時做了西式玉米烙給大家分食,都是相當成功的,若要說有什麼力有未逮的,大概就是我重複觀看莊祖宜在〈Resep Steamed Flower Pao | Tzu-i Mullinax〉中包制花捲的手法。

反轉之間,花捲即成,但在讚嘆之餘,我到現在還是不會。不過,飲食不只是技法,還有各種隨著飲食而來的故事,此間的各種意義,留待人們自己實踐。

若更深一步的閱讀,可以發現,這本書最重要的視角,其實是在於作者用自己的觀察看似回答了、但實際上卻是不斷向讀者提問:對自己而言,做菜(或料理)、吃食的意義是什麼?

以身為度

透過揭露自己的經驗,莊祖宜讓讀者重審了「吃」的日常,使之不再是理所當然。因此,我們在育兒經裡看到的,其實藉由飲食而顯現的重複循環的生命經驗,在選購魚類的時候,看到的不只是什麼魚種好吃,更要看到關乎生態的倫理議題--亦可參考莊祖宜以〈吃出更好的未來〉為名的演講:

此外,在有機與吃當地之間,也有了對話的空間。這些題材,也讓人想到Julian Baggini(謝佩妏譯,2014)的《吃的美德:餐桌上的哲學思考》,莊祖宜的處理也許不那麼哲學但同樣有趣。對台灣人而言,漁產不只是生態的問題,還有海上勞動的議題,在2016年底,《報導者》刊出了一系列對於海上移工的報導,目前已集結成《血淚漁場:跨國直擊台灣遠洋漁業真相》一書,就如莊祖宜所說的:「關於飲食,有太多事值得思考」(84)。

同樣值得討論的,是在這本書的第一章中,作者提及科學知識對料理的影響,也說出自己受到Hervé This的「感召」,而嘗試用洗碗機煮蛋的經驗。

Hervé This,照片來源:Wikipedia條目

這些文章向讀者提出一個問題:若科學可以成就食物的完美,而有時候,機器甚至可以做得比人更好(讓人想到AlphaGo之於圍棋、以及Baggini談的膠囊咖啡機之於手沖咖啡),那麼,人們自己洗手作羹湯的意義到底何在?

關於吃的思考,正是莊祖宜在這本書中致力提出的,這些問題也不容易有解答。不過,我認為,是時候回到這本書的標題:「其實大家都想做菜」上。

其實大家都想做菜?

在序言中,莊祖宜以「其實大家都想做菜」這個斷言來破題,挑戰了許多「不做菜」的人的經驗。為此,她提出一個有意思的論證:

我一直相信其實大家內心深處是很想做菜的,要不然為什麼火鍋店和燒烤店的生意總是特別好……大家口口聲聲說自己懶得做菜,不會做菜,卻為什麼那麼喜歡出門烤肉和燙青菜給自己吃呢?(16)

這段話有意思的地方是,作者想要提醒讀者,煮火鍋、烤肉其實也是一種料理的實踐,因此,不會做菜的宣稱與給自己燙青菜的行動,似乎形成了一種難以自覺的矛盾。接著這個例子,作者也連結煮火鍋的經驗與料理之間的關聯:

所謂的「火候」就是溫度的高低和烹調時間的長短。常吃火鍋的人都知道,白菜和芋頭要及早下,越煮越軟爛可口,而肉片只要涮一下,斷生即可……再說調味,許多人下廚不能沒有食譜……然而進了火鍋店,調味料五花八門……每個人卻似乎都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麼。(17)

如果我們同意作者所說的,在煮火鍋的時候人們便需要顧及火候、調味與食材搭配這幾個料理的核心,那麼從煮火鍋到懂得做料理之間的差別,便是程度間的差異而已。而假如我們接受這樣的推論,便會想要大腿一拍說:「對,其實我們都想做菜!」

但我們恐怕不會如此。

就算我們承認煮火鍋與燙青菜並無二致、是料理的一種,我們似乎也很難在別人問說:「你會不會做菜」時,選擇回答:「我懂得在吃火鍋的時候燙青菜和涮肉」,這種回應,恐怕是要招致許多白眼;更遑論,有些人去吃火鍋和燒烤的時候,只是張嘴等吃,以及,最重要的,我根本不為了「想做菜」而去火鍋店和燒烤店,而是因為想要吃很多,而給自己做菜只是這時不可避免的成本罷了--比起動輒五六百的餐廳吃到飽,火鍋的吃到飽應該算是最差強人意的選擇。

細緻的說,當我們在說「你會不會做菜」的時候,背後牽涉的可能不只是特定的行為,還有做菜在日常裡的意義,同樣值得注意的,即便形式上看起來蘊含了做菜的行動,背後的意義也可能不是做菜。

「做菜」的意義

什麼是做菜在日常裡的意義?怎樣決定了一個人算是會做菜?而做菜的行動背後是否又含有不同的意義?這應當是這個做菜不再難的時代中,必須透過一再的實踐,從而尋找回答的。當然,在本文開頭所提的專訪中,莊祖宜也對一些問題給了我們一部份的解答。這本書,也許不會讓人人都走進廚房,不過,藉由作者的文字,以及帶有一些挑釁意味的觀察,我想應該能讓讀者走上一條重新看待做菜、飲食的路,發現日常並不簡單。

至此,回到做為一個讀者的身分,也許有些濫情,但我想說,對我而言,做菜的意義,應該是透過自己的力量創造出一個美好的經驗,作為對這個殘酷的社會,一個最為溫柔的報復。

後記:

這篇文章我重複刪寫了數次,始終不能滿意,書寫果然是一種投資報酬率極低的事,這驗應了莊祖宜在與詹宏志對談時所說的:「寫報告1個小時寫了3句,最後全部刪掉,投資報酬率是0;摘豌豆是精細活,但肯定能摘一碗。且最後做出來的菜你聞得到香味,吃下去會飽足,跟朋友一起吃,人家還覺得你滿厲害。那回饋就是那麼的直接」(謝明玲 2017.03.28),也許,這兩者之間的差異,也是因為有著那麼一點虛榮。

之所以仍不放棄寫出這篇文章,我想是因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的死亡。在她自殺的隔天,我做了一整桌的菜,邀來學姊、同學與幾個學弟妹一起吃飯,研究室的白板上寫著紀念林奕含。那時候,我也才明白做菜對我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讓自己在寫論文的時候有些別的事情可以做、可以想;做菜更可以是,當我們面對這個世界所帶給我們的無助時,一種最好的報復。

Yu, Chung-Wei

不完全確知自己喜歡什麼,但是,知道自己厭惡的,應該就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