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真實,不要再看風景

Damian Cheng 小西
7 min readDec 13,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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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西

《偽現世的風景──電影《風景》的真實叩問》

前言

記得去年九月底,《風景》的導演許雅舒(Rita)突然在臉書彈了出來,說要十月下旬請我看《風景》。我跟Rita是臉書友,一直知道有《風景》這部電影的存在,也知道《風景》將在2017年1月已在香港獨立電影節中放映。我平日工作忙,很多電影都要待至變身DVD或重映時,才有機會抽空看。大概是去年九月頭,看見Rita張貼影意志在油街實現重映《哭喪女》(2013)的訊息,去了看後有些感覺,並化為文字,Rita讀後便在臉書找上門,約看《風景》。關鍵的一句是﹕「你有份出鏡」,原來《風景》裡夾雜了一些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現場片段。

後來發現原來是內部放映,因為《風景》當初眾籌募集資金開拍時,Rita允諾除了放映,還會出書回饋,而紀念集需要一篇深度的研討紀錄。來看內部放映的還有其他文化界的朋友,整整三小時的放映,大家都在靜默中渡過,從創意媒體學院出來的傍晚微熱空氣中,我只感到面頰上結了不知是汗,還是冰冷遇熱凝結的水珠。

放映後,我跟Rita繼續在臉書私訊中談《風景》。《風景》並非完美,但就香港當下佈滿謊言的鬱悶狀況來說,《風景》大概是一九九七年主權移交以來最重要的香港電影。《風景》觸及香港過去二十年不少重要的社會運動的場景,由保衛天星皇后、反高鐵、紥鐵工罷工到2011佔領中環,但《風景》的主要場景卻在社運場景以外的「日常」。記得十年前,當我跟「本土行動」的朋友在著名的城市論壇林鄭會外圍吃力地當糾察時,思考的正正是運動以外的「日常」。那天的皇后碼頭很熱閙,很多人,但相比於運動場景以外的其他人,其實很少。那時在想,那些人為甚麼都沒有前來?他們平日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運動以外的「日常」又是怎樣的?然後,Rita十年後拍攝了《風景》,給了我們一個可能的答案。

太初與宜

直面真實,直面日常

於是今年一月,當Rita邀請我出席自主映室《風景》放映的映後談,我便以「日常生活的屈機」為題,分享我由《風景》出發對於「日常」的觀察與延伸思考。談了十多分鐘,我嘗試分析《風景》所呈現的兩重「日常」﹕(一)社運行動者在社運場景以外的「日常」(例如太初、宜等);(二)社運以外各行各業各階層常民的「日常」(例如雲、格言、蝦米、彥、李彌等)。我們一般認為,社運場景是政治交鋒的場所,但其實社會運動所希望達至的改變,很多時都源自社運場景以外「日常」的深層次矛盾。「日常」是我們賴以為生的重複的秩序,我們高度依賴它,但不無吊詭地,它同時又緊緊地綁住我們。我們困在我們賴以為生的「日常」當中,有些人希望改變它,於是投身社會運動(例如太初、宜等),有些人則以個人的方式爭取空間,嘗試逃離令人窒息的「日常」(例如蝦米、李彌、後來的雲),也有人為「日常」重新創造意義,讓自己能夠跟「日常」好好相處(例如格言),但更多人是繼續困鎖在「日常」之中,永不召生(彥、早期的雲)。相比於其他常民,社會行動者似乎更有機會改變日常,但《風景》卻讓我們看到社運場景與社運場景以外的「日常」之間很多時都是斷裂的。結果,社運場景變成了一片關於渴望改變的「風景」,社運場景仿彿跟「日常」有關,但其實無關。就此而言,「日常」才是真正的戰場,但無論是社會行動者,還是其他常民,他們的「日常」始終紋風不動,一切如常。

分享完畢,台下卻一片沉默。其實,同樣的沉默,早已存在。Rita告訴我,《風景》一直沒有太多評論。就算主動邀約,也沒有太多人肯執筆書寫。我猜這或多或少跟《風景》所引發的「雨傘」聯想有關。《風景》在雨傘三週年首次公開放映,加上片末有一個攝有2014年雨傘中環佔領現場的長鏡頭,很自然的就把《風景》聯想為「後雨傘作品」。舊傷猶新,不知叫人從何談起。

太初

但Rita在不同訪問中已明確指出,《風景》是主要關於2011年為響應全球的「佔領華爾街」運動而在香港出現的首次「佔領中環」運動,拍攝《風景》的計劃也早在雨傘運動以前,所以我們只能說它們之間的關聯,是源於同一社會語境──那種山雨欲來、異常鬱悶的社會環境。其實,同樣的鬱悶也見於Rita的前作《哭喪女》。當Rita借靈堂師傅之口說﹕「羅酆山是地獄,地獄是現世」,而哭喪女綿(詩雅飾)最終願意與隠遁道教仙山羅酆山的靈(蔣蜜飾)互換時,我們便知道Rita就好像綿一樣,一直在直面真實(現世)與遁入空虛之間徘徊。在《哭喪女》中,綿最後遁入靈山,在《風景》中,Rita終於決定揭破偽現世的虛幻,直面真實。

但我覺得《風景》之所以犯禁,更根本是源於它嘗試碪破「日常」的傖促﹕對,我們的「日常」就是千瘡百孔、瘡痍滿目,我們之所以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社會運動,仍然一切沒變,是因為「日常」沒有任何根本的改變。所以與其說《風景》觸碰「後雨傘」的情感失落,倒不如它為這一份自九七以來一直累積的集體失落探源,並把鏡頭自我們習慣袖手旁觀的風景移開,回頭直指我們身在其中的「日常」。「羅酆山是地獄,地獄是現世」,其實地獄就是「日常」。或許,《風景》就像片中雲與太初夜宿長洲時,雲對佔領中環的輕輕質疑。結果太初聽後翌日在回航的渡輪上崩漬了,而佔領中環亦在保安的清場下忽忙結束。

後來,我跟Rita說,這自然令我聯想到由五位本地年輕導演合作完成的短片組合《十年》。當然,以受關注的程度而言,《風景》與《十年》實在不可同日而語。然而,《風景》與《十年》跟過往香港電影最大不同之處,正正在於﹕雖然過去的香港電影也有不少諷喻政治的作品,但與《風景》與《十年》真接了當的風格相比,過去的香港電影大多採取迂廻曲拆的象徵與隐喻手法諷喻政治。然而,或許因為香港近年的時局已逼到埋身,從《風景》與《十年》的創作,我們看到一份逼切感,現實已無處可避,唯有直面。借用英國近二、三十年興起的「直面真實劇場」(In Your Face Theatre),《風景》與《十年》代表了「直面真實電影」的興起,至於能否蔚然成風,就得看香港未來政局與電影界的造化。

然而,《十年》畢竟跟《風景》不同。在《十年》計劃的五部短片,令人困頓的「日常」,問題的源頭都來自外部(中共、紅色資本等)。但《風景》卻赤裸地指出,「日常」就是地獄,沒有羅酆山,我們無路可逃,唯有直面。

《風景》社區放映現場

作為社會行動的社區放映

此外,《風景》與《十年》另一可堪比較的地方,是它們因緣際會所開出的社區放映模式。當然,社區放映並非由《風景》與《十年》所開創,早在灣仔藍屋、天星皇后運動的年代,已有社會行動者與社區組織者借社區放映連結與組織市民與街坊。但無疑,《十年》因主流院線禁制、最初基於自救而與不同組織合辦的百場社區放映,無疑為本地的獨立電影界與公民社會開出了全新的組織與運動模式。自此,社區放映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況且,從社區放映現實觀眾,你也會發現他們不止電影的愛好者,他們談的也不止是電影本身。有時,他們談得更多的,是電影以外的現實。至此,社區放映已儼然成為一場社會運動。

就此而論,在8 月20日「支援13+3政治犯遊行」之後晚上的《風景》特別網上放映以及之後一連串的社區放映,終於把《風景》化作一項社會行動。觀眾進入黑暗的映室,不再是旁觀虛幻風景的看客,他們在步出黑暗以後,開始交談,談電影,但更多是分享自己在映室以外的日常、想法、感受,甚至創傷。兜兜轉轉,因緣際會,Rita終於一償所願,讓觀眾直面自己,直面真實,不再旁觀風景。

敏的舊社區訪談

(本文見於《偽現世的風景──電影《風景》的真實叩問》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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