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越南，我們到底在談論什麼? 至少不會是沙漠。」
上一次搭臥鋪巴士是把 2013 年寧夏的萬里荒漠拋在後頭，這次卻是像飛蛾撲火一樣朝美奈 (Mũi Né) 沙丘逼近。方向雖然相反，但臥鋪巴士內部的舒適程度卻是高度相似，連令人讚嘆的「雙腳收納空間」都一模一樣複製，懷疑是同一個車型。雖然用心良苦，但卻沒有人類生存四大要素之一的 wifi 訊號，未免也太捨本逐末了一點。換個念頭，其實只要加開過夜的班次就解決了嘛可惡。
不過因為這樣，把注意力留在窗外的我們，發現了從西貢往美奈而去的公路上，不僅寬大平坦，而且也沒什麼車子，似乎是個適合長途公路旅行的地方哪。一路晴空萬里，心情的彩度就像那純粹的藍色綠色一樣，適合用 Adobe Color 記錄下來。
大概就在這樣半睡半醒地六小時後，臥鋪巴士停在一個令人不明所以的街上，想然是美奈到了。六小時的舒適路程只要不到 200NTD，CP 值簡直破表，巴不得再多搭六小時。
最一開始在美奈跟芽莊之間取捨，但許逸玲的一句「別去芽莊。」讓整個行程定案。美奈有著太多討人喜歡的東西：海灘、沙丘、筆直的公路，而這些東西的交集就是摩托車啦。轉眼間我們就在三台梗梗梗作響的摩托車上，背包裡是陳立傑出發前千交待萬交待我們要辦的國際駕照，五個人像是荒野大飆客一樣躊躇滿志，彷彿能發現新大陸。
當我們終於在一邊是沙一邊是海的公路上高歌馳騁的時候，警察想必是聽到了我們的歌聲，馬上把我們攔到一邊去。我心裡想著哼哼正中下懷，一邊拿出國際駕照。「幹，」只見陳立傑東找西找，「靠北我的駕照好像放在旅店。」當下我們跟警察都很想笑，但是他們要笑的理由可能比我們更具體一點。
”One million Vietnam Dong.”
被五、六個警察圍住的陳立傑，就這樣一秒損失一百萬越盾。不過幸好我們各個坐擁數百萬越盾身家，倒也沒真的太傷心。實在很想記錄這一刻，於是偷偷拿出手機想趁亂拍照。但我甚至都還沒進到相機介面，就被一個面色不善的警察發覺了。
“Có người đang chụp ảnh!”
上面是用 Google 翻譯出來的「有人在拍照！」，畢竟也不知道他當下到底說了什麼。五、六個警察變成圍到我身邊，其中一個人叫我交出手機。
“I was just using the google map.” 幸好也還沒真的按下快門，隨我怎麼說了。他們拿去手機，點開相簿確認沒有，甚至還謹慎地點開 Facebook、Instagram 多重確認，然後才點頭作罷，留下有點窩囊的我離去了。
雖然荒野大飆客的氣勢受挫，但我們還是向前挺進，穿過走來走去的鴕鳥之後直接就闖進白色沙丘。
雖然沒有記憶中寧夏沙漠的一望無際，但美奈白沙丘卻更為純粹，細碎的白沙裏好像沒有一丁點雜質，就是這樣一個全然、毫無懸念的荒漠。在沙漠裡一切的感官都變得純粹：步伐吃力，必須更專注在腳下; 而因為這樣，明確地感受到沙子的灼熱，好像點燃了每一個腳底的細胞; 這是如此地熱，讓你貪婪地接收一陣一陣的風，還有伴隨而來飛沙的刺痛; 渴求水分的你喝下珍貴的液體之後，明確感知到水在體內流動的路線。「風不停的吹。沙中的足跡只有在踏過之後才會被掩蓋。」阿斯特紐斯老早就跟我說過了。
白沙丘的中央有一片積水，或者可以說在這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綠洲。突然之間，陳凱修跟陳立傑同時發出一聲吶喊，然後向前奔去，彷彿是在撒哈拉沙漠中穿越七千公里，許久沒見到水源的旅人一般。我們不明就理地跟上，只見兩個人蹲在地上，研究著綠洲上的植物，表情如痴如狂，只差沒有趴下來痛飲地上的清水。「你們幹嘛？」我們驚駭地問。
「寬葉毛氈苔欸！這是台灣很稀有的物種。還有長葉茅膏菜！」陳立傑口沫橫飛地嚷嚷，一邊指出跟一般台灣常見的毛氈苔有什麼不同。原來他是食蟲植物愛好者聚會的一員，下次前去的時候可有話題可以跩一波了。那些巴拉巴拉關於毛氈苔的知識當然我現在已經全部忘記了，但這一刻他的表情、手勢、喜不自勝的眼神，卻是我在這趟旅程中最記憶猶新的瞬間。
如果是我，說到什麼的時候會出現這種神情呢？突然想起幾年前林潔告訴我的故事。她在大一的時候修了中文系方瑜老師的課，在講到她感觸良多的段落時，一個六十幾歲的老教授，在坐滿學生的文學院大講堂裡聲淚俱下，長達近十分鐘無法自已。六十幾歲的我會因為什麼事情落淚？一瞬間原本想寫台灣獨立建國，但轉念一想要等到六十歲也未免太久了一點就算了。
雖然很樂意在白沙丘再待上一段時間，但我們的皮膚細胞都被中南半島的太陽曬得要蒸發、離體而去，只好到美奈另一大景點仙女溪去避避難。
仙女溪是一條流過沙丘的淺灘，踏在溪水與鬆軟的沙結合的地面上真是觸腳生溫，撇開後面真的出現的仙女不說這裡也是讓人難忘的舒爽地方。一個小哥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開始帶領我們，熱心地四處解釋哪裡值得拍照、哪裡是個好路線，無辜的神情讓我們不忍心拒絕。即將到盡頭的時候，他開口要拿些小費。畢竟他也幫拍了無數張老派的沙丘跳躍照，我們拿出了老早討論好的 5 萬越盾。
想不到他居然發出了撒嬌的聲音 “Huhhhhh……” 轉頭甩著肩膀哀號，一邊在淺灘上來回扭動。 “Usually…….I……don’t……..go……so far……..” 雖然我們都知道他會討價還價，但竟然是用如此少女的手法，我們還是驚呆了。氣勢一輸什麼都沒了，最後只好 20 萬越盾成交。小哥收下錢之後神色突然恢復正常，提醒我們前面要小心後就離去了。
等到我們回到仙女溪的起點，一陣熟悉的 “Huhhhhhh…..” 突然傳過來，原來幹那位小哥就窩在路邊一棵樹上的吊床裡跟我們打招呼，雖然沒仔細看但大概一手鈔票一手椰子汁吧。
開始覺得皮膚沒那麼痛了。我們在日夜交界的時分穿越了橋，跨越坑洞，突然之間柳暗花明，原來已經來到仙女溪連接海灘的地方。我們難以抑制地衝向大海，神奇的是，海總是海，它的清、它的冷、它的鹹、它的低語連結了全世界，沒有一處例外。這時候許多牛不知為何地突然出現在這裡。是看著風景、吹著海風、在海邊散步的牛。
風徐徐地吹著，不知道怎麼地想起，國中的時候老師有教，傍晚的海風是從陸地吹向海面，所以面向海面上的夕陽、狂亂飛舞的頭髮在後面飄揚著是不可能的事。想起這個到底要做什麼呢，我既沒有飄逸的長髮，甚至也說不出來現在海風到底是從哪邊吹向哪邊。
有可能是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2017 年的二月二十七號，我在越南的美奈成為一個 27 歲的男人。如果在接下來的一年內死去的話，還有機會加入 27 俱樂部，可能是唯一一個可以跟 Kurt Cobain 齊名的機會。在那天、那個當下，我發現我一點都不介意在 27 歲死去，至少在美奈海邊上跟著牛一起望向大海的時候我不介意。
結果大家都很清楚了，我沒有在 27 歲那年死去，一定沒辦法加入俱樂部了。我變成一個隨時都有可能、但絕不是在 27 歲那年死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