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 AC
8 min readOct 2, 2020

吳曉樂《我們沒有秘密》新書發表會速寫記錄

難得讀到這樣通俗性與企圖心都達到高標的新作品,我的閱讀體驗幾乎是一氣呵成的,急著想探詢更多,而讀後又是重新調整自己觀看世界的角度,想推薦給厭倦了控訴語調、覺得 #女權太高、對 #metoo 嗤之以鼻的人們。

很多人(不只男性,女性也不在少數)認為女權運動的蓬勃和不斷高聲輸出的話語太吵了、太沒有必要,然而細想我們的每日生活處境,你真的覺得我們所有人都已脫離父權的框架化思考了嗎?你真的認為不再有父權的受害者?(不只女性,男性也不在少數)當女孩跳出來吶喊 #不要檢討被害人,當男孩反擊 #價錢沒談攏,我們預設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社會?

很高興參與到吳曉樂《我們沒有秘密》新書發表會台中場,當天作家和讀者都展現了討論的誠意和善意,我覺得那個化學反應很令人動容,當作者坦承她在角色設計與探討議題上克服不了的難題、當讀者反省自己日常生活中的諸多「政治不正確」⋯⋯大家都不是來這裡比誰「懂得更多」的,而比較像是一個互助會、分享會,知道你也有我遇到的困難,去聽、去看、去試圖理解,這份能量鼓舞了我,因此草草記下了幾點,希望也分享給不在場的你。

【關於「性」,女生每天都要面對的挑戰】

男士們請先不用跺腳,我們只是很持平地說出女生遭受的感覺,如果你也感到自己過著充滿挑戰的每一天,歡迎也寫一本書傾訴你的感受,我會好好聽的。現在有幸請你聽聽我們的話嗎?女生面臨「性」的危險,並不是只有簡單暴力的恐怖,不是什麼會突然被壞人拖走遇害的B級片,而在於它的日常。惡意通過這些日常舉止、言語,一點一滴的累積。它如同漢娜鄂蘭說的「平庸之惡」,當每個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個人都認為無傷大雅,每個人都默許,日積月累,它就匯流成為殘絕人寰的種族大屠殺。

直到現在,隨便去PTT性版還是論壇類網站,還是可以很輕易找到又一支新的外流影片,前男友報復流出的、強迫拍攝的,或你用腳頭塢想也知道「女方本人怎麼可能同意公開」的影片,只要有司機貼文說「我知道片源,我要開車了」那一篇就會爆,你幾乎不必費力調查就會發現底下留言帳號有你認識的熟人在起鬨「求上車、求上車」。所以那個女生怎麼死的都沒關係,囉?你真的不知道那個女生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名有姓有感覺有痛苦的一個人,對不對?

我們之所以這麼感覺齒冷,還在於這些「求上車」的男性朋友們,拜託一下,平常看你們也是彬彬有禮風度翩翩,長得可愛頭腦巧巧,怎麼會在網路公領域做這麼落漆、唾/體液亂流的事情?你說,那又沒什麼,是沒什麼,比起犯下N號房、侵害、偷拍罪行的人,你們的邪惡既小、平庸又「沒什麼」,但仍然是純正的邪惡。

【權力不對等關係,摔下去只是一瞬間的事】

性犯罪加害人和被害人的面貌有何特性?作者曉樂說,她參照了許多案件資料,也詢問過許多檢察官、從業人員朋友遇過的實例,原以為在外型、學歷、職業、年齡等等數據上可以尋得蛛絲馬跡,但真實世界的答案是:沒有。這些施暴和受害者的特徵實在太過平凡、普通、隨機,他們不會長得特別美、特別醜,穿著特別露、特別怪,收入特別多、特別少,不會,他們就像任何一個從你身邊擦身而過的同學、同事。也就是說,加害人可以是你,被害人也可能是你。

「等一等,」一位檢察官朋友說,「倒是有一個共通點:加害人和被害人之間,權力關係不對等。」也就是說,不論是親戚、家內、熟人,還是職場性侵,兩造的關係通常是一高一低,長輩對晚輩,上司對下屬,老師對學生。在上位者擁有權威,而掌權者如果主動親近下位者,一開始會讓人喜悅欽羨,在權威面前,人時常沒有設防,當關係變質,摔下去只是一瞬間的事。

【小鎮生活環境:狹隘窒息】

如同心理恐怖小說《閣樓裡的小花》一樣,住在小鎮的人群簡直就像關在閣樓一樣,風氣閉塞,人性扭曲,尤其是農業主導的社會之下,更是濃濃的父權氣息,小鎮長大的人都深諳一個道理:居民會互相監督女性!監視妳有沒有守婦道、有沒有亂風騷,一有風吹草動就要去向妳的家長報告,然後你的家族就必須做出處分,壞女孩一定要受到教訓。有什麼軼事醜聞可以存放20年都不會消失,老鎮民會幫你世世代代傳下去。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嗎?

相較之下,你以為男性是既得利益者,眾人都會替那個膝下有黃金的golden boy辯護,「他有璀璨前程在等著他,不能被妳潑出來的爛泥巴毀掉!」但事實是,這樣用家父長制把鄰居、親族桎棝起來的環境,只會是兩敗俱傷的悲劇,沒有誰覺得自己「贏了」。在為小說蒐羅資料時,曉樂讀到一個阿公長期性侵孫女的案件,爸爸堅持不提告,因為「我怎能告我自己的父親?」可是,他又向法務人員哽咽坦承,他其實知道女兒說的是實話,女兒只是國小生,不可能自己編造出那麼多性事細節,他命令女兒不准再說下去,女兒還想試圖說,他不准,最後,他甩了女兒一巴掌。

【弱勢者互助的艱難】

小說裡還有很大篇幅在描摹「女性同盟」,陪伴者起心動念要幫助受害者,她們卻沒思考過自己與外界社會的連結如此薄弱,甚至弱勢者之間的信任也脆弱得不堪一絲起疑,「曾一起嘔吐的人會結為知交」,然而這層關係就像在沒有安全網上的鋼絲行走,一點點失衡便會全盤崩潰,或說它幾乎是必然崩潰,撐過去反而是奇蹟。有資源的人彼此當朋友還比較容易。

【QA時間】

1. 書中對加害者的描寫,好像都是側寫,而且很「正常」,看不出他犯行的動機是什麼?

「我刻意保留了與加害者之間的距離,在真實世界裡,你若能遇到性侵案件的加害人,他們看起來也很『正常』,這些人的面貌很普通、模糊,你幾乎不可能在人群中指認出來『他是性侵犯』。這正是我要的效果,不與他『同情』,你越分析一個人,越會替他說話替他找理由。可是他真的犯了罪。」

2. 為什麼受害人會回去找加害人,表現得還很友愛、親密?

「希望創造新的而且好的回憶來掩蓋過去的舊傷,有一句會害死人的俗語說『解鈴還需繫鈴人』,受害人以為逃離出口的鑰匙在加害人的手上,一定要由他才能解決這份痛苦,或者,期望能向他索求到道歉、期望是自己或對方『當初誤會了』。有時這種關係裡的成份也摻雜很多複雜的情緒,『有愛也有恨』,不是套用任一種框架就能歸類。(後續第4題還會談到)」

3. 自認是「女性主義者」,可是還是會對糟糕的性玩笑哈哈大笑,怎麼辦?

「別想要一步到位。既然自認是女性主義者,想必你也觀察到了社會仍然存在不平等的皺褶、還有許多一時三刻抹不掉的刻版印象,所以,那些東西當然也還存在你的身上,然後你心中的小警總就會不時跳出來糾察你還沒做對的地方,可是那樣很累啦!誰要每天都戰鬥啊?你所能做的只是不躁進地一步一步累積,看看同婚的例子就知道,那是很多人、很多步走過來才有今天這一點成績,而且路還沒完,勢必要繼續走下去,你要追求的不是現在的氣焰多高,而是氣可以綿延到多長。也許過個三五年,你真的會覺得那些糟糕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了。」

4. 書中的受害人描寫非常「不典型」,我應該如何理解?

「其實大多數案例的受害人,都不怎麼典型。八點檔連續劇那種故事模板只有一種,被虐待的小媳婦啦、純潔的女學生啦,久而久之,養成我們對受害人單一的想像,受害人必須要完美神聖到不加一滴水,他才配稱為受害人,可憐之人一旦被抓到有一個可恨之處,他就忽然不值得同情了。不,不應該是這樣,想要更了解社會,就不要期待一個典型的故事。通常人沒有絕對的惡,也沒有絕對的善,所以,你會看到我描寫的受害者,他也有玩心,偶爾也會想惡作劇,或者對性對情感也充滿了好奇,這都沒有改變他實質受害的事實。

我一直很怕書出來以後,人家丟一句說『喔,這就斯德哥爾摩症啊』好像一個名詞就可以解釋別人一輩子解不開的結。我們這個時代資訊量很大,但是有真的理解消化掉比較多東西嗎?怕的是資訊越多,想像力越單薄。」

5. 這題問什麼我忘記了,只有記到一句我很喜歡的「記憶是一個剪裁的過程,你修剪它,處理成能讓你活下去的樣子」OK我活下來了,只記得這樣。

6. 請問張仲澤這個角色的寓義和作用?

「必須說我太貪心了,我期望透過他去繼續處理更多議題,可是在書的主要前提下沒有辦法再開支線去講述那麼多,但他又已經作為一塊積木支撐住情節了,移開他,故事架構會垮掉,所以我拋棄又重寫之後的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可以說是一點瑕疵吧。」

瑕不掩瑜,作為小說,《我們沒有秘密》的可讀性依舊很高,喜歡偵探推理小說的人勢必也會享受閱讀過程,作者的煙霧彈下得非常漂亮,雖然在霧霾退去後,赤裸的真相讓人如坐針氈。我還欣賞的一點是,她所標舉的,「作者無權也無能力替讀者找到什麼『希望的微光』」。角色本身面對的黑暗已經夠無邊無際而絕望了,我們光是要做到理解幾分,或者一點點的感同身受,都足以艱鉅到渾身不舒服,更別奢談什麼救贖、解脫。一部作品能做到的,依然只是漫長人類史中的一小滴。這句話說得像在潑冷水,一棟危樓大廈,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補一塊磚,但是它格外誠實,而且坦然全心全意地奉上自己的那塊磚。多麼微不足道,卻又實實在在的勇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