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安妮要自由》:在最黑暗的時代我們需要一點溫暖,近期最喜歡的墮胎議題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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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要自由》講述女子Annie墮胎後加入女性組織爭求身體自主的故事,電影節制不賣弄煽情,只憑Laure Calamy自然真摯的演技,就足以使我掉淚

2022年無疑是女性權益最黑暗時期的開始,我們沒想到女人爭取來已久的身體自主權,就那麼輕易地被幾個美國大法官否定,身在美國的女性為了墮胎必須像媽媽、祖母輩的女人鋌而走險,生育自由倒退由男性佔多數的國家掌控,墮胎的議題片因此重新受到重視,而且只有法國敢拍,不但有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Annie Ernaux的親身經歷電影《正發生》(Happening, 2021),另外就是這部相對低調、由凱薩獎新科影后Laure Calamy主演的《安妮要自由》(Annie Colère, 2022)。

本片是2022年金馬影展我唯二的選片,原先我並沒有給予這部電影太多期待,最大的原因是我認為《4月3週又2天》(4 Months, 3 Weeks and 2 Days, 2007)已屬此類議題的高山,看其他電影難免除卻巫山不是雲,若其他墮胎權電影沒有企及《4月3週又2天》的高度,或是從不同角度拍出不一樣的東西,讓人有所收穫,那麼就是一個大可不拍的電影。

說起來不中聽,但榮獲2021年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正發生》不幸地正是我覺得失望的電影,劇情平鋪直述,就學中的少女懷孕到尋求墮胎的過程,都在意料之中,雖然依然令人深感痛楚,不過相較《四月三週又二天》帶給人的思考或電影本身的技術面、切入角度並不特殊,或許還是直接讀Annie Ernaux的原著《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較有體會。

然而,《安妮要自由》卻大大出乎我的預期,完全是個驚喜的存在,觀看時宛若被金黃色的暖流包覆,掃去此議題帶來的所有陰暗,不必再做千千萬萬的心理準備才有勇氣看墮胎電影,也不必再害怕被驚嚇、被危害,《安妮要自由》是為受傷女性獻上的溫柔擁抱

法國電影萬花筒:從偷偷摸摸的孤軍奮戰到陽光普照的團結一心

《女人韻事》及《正發生》背景分別設在1940、1960年代的法國

法國拍過的墮胎電影無數,巧的是作品的背景各自分落於不同年代,拼出一張相當完整的拼圖,讓觀眾一窺法國政府對於女性身體的態度女性及女權的歷史的流變。

名導Claude Chabrol的電影《女人韻事》(Une affaire de femmes, 1988)以1940年代法國被德國佔領時期背景,改編自Marie-Louise Giraud的真實故事,這位由雨蓓飾演的Marie因協助其他女人墮胎,被納粹拿來殺雞儆猴確立「道德」,最終上了斷頭台。

《正發生》則是以1960年代為背景,當時墮胎雖不像過往維琪政府是死罪,卻仍要面臨牢獄之災,就讀文學院的Anne在懷孕後,並不想為了生子放棄學業,但「墮胎」是遭噤聲不能談論的詞彙,電影營造的氣氛肅殺,人人對於Anne的求助避之唯恐不及,想尋求墮胎的女人彷彿活在極權國家,若不小心就會被秘密警察帶走,女性的處境是非常孤獨而隔絕的。

《一個唱,一個不唱》、《安妮要自由》背景都在1970年代的法國

到了1970年代,第二波女權運動已經開始,眾人對女性的身體自主權意識逐漸抬頭,當時便有安妮華達的電影《一個唱,一個不唱》(One Sings, the Other Doesn’t, 1977),影片中的時間橫跨1960/70年代描繪兩個女性之間長達十多年的友誼,電影之初女人需要籌錢偷偷去墮胎,男人養不起小孩以自殺逃避,到影片後段女性們為墮胎權站上街頭抗爭,無論生與不生,她們自由選擇,共同面對。

《安妮要自由》亦是以1970年代為背景,維持大前輩安妮華達的基調,故事雖是1975年墮胎合法化投票的一年前,但墮胎不再是一個只能避而不談的詞彙,拜社會風氣所賜,《安妮要自由》全片正向又溫暖,關於墮胎權的電影我們不用再被餵食陰暗的負能量,電影裡沒有經濟剝削、血流成河、死亡、性侵害,協助女性墮胎的組織MLAC在法國各地成立,這裡有的是安全、免費的墮胎,我們可以看到女人們團結一致,有人為你擦去眼淚,有人在你害怕時唱歌安撫,或者在手術後為你準備豐盛的大餐,懷孕不再是藏在心底心事,墮胎也不再是一個人的事,從個人到集體,從私領域轉換到公領域,女性也從他者轉變為積極爭取權利的主體,有別於以往其他作品的沈重窒息,《安妮要自由》的溫柔使它脫穎而出,必能在影史中標示出不凡的意義。

《安妮要自由》電影裡引用許多歷史影像畫面,幫助觀眾瞭解歷史,其中有一段是筆者很喜歡的演員Delphine Seyrig的電視演說畫面,論述擲地有聲令人佩服(可惜YT沒有字幕,台灣片商翻譯得很好)

不只是墮胎

在筆者看過的墮胎議題片,幾乎均是從女主角的懷孕為起點,墮胎為終點的劇情,但《安妮要自由》另一個特點是女主角的Annie的墮胎不過是電影的中途,墮胎後才是故事的起點,本片的處理比其他電影有層次與豐富性,它不停留在表淺的「女性因各種因素尋求墮胎」面向,不只是墮胎,它循序漸進地觸及更廣、更深的地方…

1.身體自主權從性教育開始

《安妮要自由》推出去的第一個層面便是片中鉅細靡遺的性教育,這在其他電影雖不是完全沒有,不過並不算常見,女人的身體被國家控制之原因既長遠又複雜,但女性對自己身體的無知與性知識的誤解的確也造就了這樣的結果,本片深知這點,於是在認識性器、破除避孕藥迷思、墮胎術的解說上皆有著墨,《安妮要自由》好就好在它不是用說教的方式傳遞上開資訊,自然將教育融入故事情境之中,不見絲毫刻意,光是這樣便能看出導演Blandine Lenoir嫻熟的執導能力,電影的性知識時至今日來看甚至還不過時,連筆者也上了一課。

2.女性自我實現的刻畫

Annie加入組織第一個協助的對象是遭性侵的未成年少女

原先Annie在MLAC協助下完成墮胎後沒有考慮過要加入組織,她以為墮胎是結束後可以回歸平靜、不必與他人牽連的個人事務,但有一天她的好友未尋求她的協助,私下從事不安全墮胎不幸死亡,給她很大的打擊,懊悔與自責喚起她意識到:“不安全墮胎是女人共同面臨的厄運”,促使她走進MLAC。

幫助越多的女性的過程中,Annie發現她比任何時候還被人需要,無心插柳柳成蔭,她從中發現自己的價值,Annie自一個臉譜化的家庭主婦蛻變成充滿能動性與志向的女人,其容光煥發、心情雀躍顯而易見,最後她更放下家庭去求護校求學…同類型電影很少描繪女性在墮胎後的自我實現,《安妮要自由》讓我們看到女人能做的事比想像中的多,Annie角色變化曲線顯著且完整,在Laure Calamy兼具細緻感及豐沛情感的詮釋之下,這樣的成長不會躁進,不僅令人信服,還是觸動人心的感動。

3.墮胎手術是否專屬於醫療專業事關女權?

此作最讓我喜歡的地方是,戲裡有許多組織成員圍起來討論事情的場景,他們聊天看似信手捻來,細看質量其實還真的不簡單,本片已跳脫對身體自主權最基本的探討,不是還在談論女性為什麼擁有這項權利,而是進一步往下討論。其中一個話題是,任何人都可執行墮胎嗎?或只有醫生能做?這關乎身體自主權是否能全面的落實。《安妮要自由》就這個問題的討論,由組織為起點,延伸至國家政策,由內而外,面面俱到,能有如此完整的劇情架構絕非一蹴可幾,劇本之紮實反映出創作者思想之純熟,以及她對於女性權益真心的關懷,不像許多電影總是「議題先行」,實際觀看後卻讓人看破手腳,有時是執行力不彰,或者功課做的不到位,導致內容空泛跟不上電影初衷

Annie在後期也開始學習如何幫人墮胎

電影裡第一次迸出這項疑問是在向MLAC申請墮胎的女性大幅增加,組織陷入人手不足的困境,於是MLAC女成員們和與組織合作的男醫生就展開辯論,執行墮胎的權利是否能下放給一般非醫療人員(原本的慣例是,墮胎只由醫生進行,女性成員擔任助手的角色),站在MLAC的立場她們認為自己在參與無數次墮胎協助後,能勝任墮胎手術的工作,而且墮胎的方式已經改良到幾無併發症與風險,不一定需要醫療專業,何況無經驗的男性醫師不見得比女性成員了解女人的身體,如果墮胎繼續只屬於醫療專業行為,女性的身體、墮胎的決定依舊掌控在他人之中;以醫生的角度來說,他們還是認為墮胎屬醫療行為,只要風險性存在,就必須由醫生來執行。

第二次的討論是在墮胎合法化之後,法國已確立了女性可以合法在醫院尋求人工流產,但也僅能由醫療人員為之,像過去MLAC私自替女性墮胎的組織已無法維繫,可是當墮胎手術專屬於醫療院所,浮現一樣的問題,墮胎能否成立恐怕不完全是懷有身孕女性自己的決定,她從被掌控在丈夫、國家之中,轉移到被掌控在醫師之中,會不會其實可以墮胎的情況,被"有心"的醫生以會危害婦女生命為由拒絕?不確定因素仍在。劇中且談論到,墮胎並不在健保給付的範圍,費用高昂會排擠到真正需要的貧窮女性,產生階級差異…墮胎的合法只是成功的第一步,人生流產法規尚未臻完美,《安妮要自由》不滿足於現狀,不僅切入的角度是筆者未曾想過的盲點,它也提醒了觀眾女性友善的路途還有大段路要走

沒有什麼是世界末日

Annie的丈夫最後放手讓她去追求志業

《安妮要自由》與過往性別議題片常有鮮明的兩性對立有別,片中呈現光景是,熱血青年彼此號召投入運動,中年男醫生自責曾有女病患因他的拒絕協助自殺,改變態度幫助女人,還有Annie的丈夫雖不認同她,也未使出激烈手段阻止她去實現理想。並不是所有男人都是所謂的「壞人」,推動女權不必撕裂兩性,在墮胎合法化的路上男女是可以攜手同行的,畢竟女人若可以掌握身體的自主,性行為的兩方都不必擔憂生育而能全心投入,享受到性愛的歡愉,豈不是雙贏的局面?

電影的英文片名雖然取作Angry Annie,但其實全片不見憤怒的成分,正如其溫和的調性,電影把對立衝突淡化處理,如此一來是個兩面刃,我相信它會招致諸如「太過理想化」、「輕描淡寫」的批評,可是有趣的是,《安妮要自由》讓我聯想到這月初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看國片《最想念的季節》(My Favorite Season, 1985),劇情描述女主角劉香妹懷了有婦之夫的孩子,為了讓即將出世的小孩"名正言順"有個父姓,策畫出找男人假結婚的計畫…於映後座談導演陳坤厚提到習慣把他的電影「拍淡」(也包含他另一部講述未成年懷孕的作品《小爸爸的天空》),他不喜歡傳統上遇到問題產生諸多不必要的衝突,而是相信任何問題都有解決的方法,事情永遠沒有想像中的糟糕。

《最想念的季節》的劉香妹展現出現代女性的果敢作風

於是在《最想念的季節》電影裡劉香妹喜劇式的找到了畢寶亮願意和她結婚,《安妮要自由》竟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劇中的不安因子並沒有如我所想的往壞的地方發展,有些被輕輕放下,有些獲得圓融解決,不時穿插令人莞爾的幽默,Blandine Lenoir和陳坤厚兩位導演互不相干,卻能拍出一樣的風格,我想是因為他們有過一定的人生歷練後看透生命的本質,醞釀出的那般成熟使他們樂觀處事,也因為對人性關懷,才能拍出溫暖的作品。

觀看管道:2022金馬影展X司法影展
評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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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小姐的電影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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