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森堡打工度假(5) 我要活下去
找房子與找工作，這兩個盧森堡打工度假最關鍵的挑戰有兩個絕大的差異——一個要給錢，一個要別人願意給錢，而俗話說錢能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情。當我坐在租屋處偌大的房間裡盯著電腦搜索職缺時，才深感父母當初一路走來之不易，以及反省自己二十三年來究竟累積了多少闖蕩的本錢。
大二那年我抓住一個機緣，和幾個同學一起創了政大共同基金研究社，是我接觸金融業的濫觴。我想著，未來我有收入以後一定不會只存錢，一定會做資產配置，所以現在先學起來不虧。循著這個簡單的想法，我到台北金融研究發展基金會當課程助理，打工賺錢以外，還可以順便跟著學員一起聽課。我還加入了一個金融業界人士組成的讀書會，大家會每周讀一些財金相關的書籍，或討論最近的市場情況，我則替他們做會議紀錄。出於練習、研究和好玩的心態，我也前後投資過股票、基金和指數選擇權。
到了這一步我想，不如第一份工作就往金融業發展好了，於是趁在學校學的東西還沒完全忘掉，把證券商高級業務員、投信投顧業務員、期貨商業務員都考了起來。大四下我去荷蘭馬斯垂克大學交換學生，驗證了我的英文和獨自生活的能力。回來畢業和當完兵後，原本該腳踏實地進入台灣金融業工作，卻因緣際會最終出現在盧森堡的這個房間裡。
我的大學生活雖然看似上進，但到了這個盧森堡求職的關頭，缺點卻也顯而易見：我沒有什麼實習和實務經驗，沒有碩士學歷，不是本科出身（我是企管系），不會講盧、德、法三種官方語言的任何一種。雪上加霜的是，這裡沒有人認得政治大學，也沒有人認得我考的那些證照。我就是個在路上會被自動辨識成中國人（盧森堡有很多中資銀行），講來自台灣會被聽成泰國的Asian face。出發前一個月我就把Jobs.lu、Glassdoor、Indeed、Monster.lu、LinkedIn幾個主要求職網站的個人檔案整治好，每天投個幾個職缺，但完全無聲無息，連一封拒絕信都沒有收到。
我憂愁地算算自己的所有錢，就算勒緊褲帶喝露水過活，光付房租也只能撐幾個月。一天就算什麼進度都沒有，也得燒掉台幣一千塊，這樣的壓力著實令我憂鬱了一陣子，直到有個朋友開導我要活在當下，把精力放在眼前該完成的任務，不要把未來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放到現在思考，我才逐漸走出來。然而工作短時間內卡關的事實擺在眼前，我還是得努力求生。
盧森堡市的其中一個特色，就是有非常多的公共工程，街頭常常可以看到在挖路的重型機具和工人。有一段時期我經過都會想：能不能讓我來幫忙搬東西，多少讓我賺點錢。
有天下午我經過家附近的一家中國餐廳，看起來空蕩蕩沒客人在用餐，我鼓起勇氣走進去，在門口就遇到一個中國姐姐正好準備走出來。我用中文和她搭話，和她說我是剛到這附近幾天，出門來找找打工機會。這位姐姐是個好人，在這家餐廳做服務生，一聽到我想打聽這邊的工作她馬上說：「做餐廳很苦的呀！」我說苦是一回事，總要有收入才能活，得多了解了解。她領我進餐廳，繞過用餐區域走到另一側，看到一個躺在沙發上蓋著毯子的女人。服務生姐姐喚她：「有人來找工作！幫忙洗碗啥的。」殊不知那個女人一聽一看到我立刻高分貝大叫：「工作！我們這裡沒招人！」接著一連串我聽不懂但應該是叫我趕快離開別招晦氣的碎念。我趕忙鞠個躬走回門口，服務生姐姐好像覺得對我有些愧疚，開始安慰我，不過我和她說我有心理準備，這種程度沒問題的。雖然這回沒找到工作，但受服務生姐姐的幫忙，我得以進入兩個盧森堡中國人的微信群組，打開了另一條接收資訊的管道 ，也並不是一無所獲。
就在快要到家的時候，經過一間聞起來令人食指大動的印度餐廳Appayan，正好有個印度女人從屋裡走出來等公車，看起來就像老闆娘的樣子。我此時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上前自介說我剛搬來這邊，現在出來找打工，有沒有缺服務生呀？想不到對方馬上說有，講沒兩句就把我帶到餐廳裡去找老闆。老闆一開始看得出頗有遲疑，不過在老闆娘一陣連珠砲印度語溝通後，老闆和我約了隔天晚上的時間要我過去詳談。老闆夫婦都非常親切和彬彬有禮，感覺是老實人。
原來他們雖然現在有個服務生，但服務生的聽力不太好，雖然戴了助聽器有的時候還是會漏接，老闆希望讓他去別的崗位。老闆一開始希望我可以做全職服務生，並給六個月的commitment。不過我千里迢迢從台灣來到盧森堡當然不是只為了端盤子的，而是要在盧森堡金融業取得獨特的經驗。我和老闆委婉地說明後，他雖然看得出來有點失望但馬上表示理解，於是我們開始朝part time服務生的可能性推進。老闆娘請我喝一杯超好喝的芒果優格，聽我講我的故事，剛到這裡遇到的困難，想家的心情……她表示既然我家住得很近，隨時都可以來他們的餐廳坐坐，聊聊天，她們隨時歡迎我來。（後來老闆私下告訴我他們蠻喜歡我的，覺得我就像他們的大兒子。我對長輩的吸引力遠大於同輩和晚輩。）
老闆夫婦在和我談工作的時候，一切都要以「合法」為原則。老闆娘說：「我們本應遵守當地的法律。另外，你還非常年輕，我們希望你有光明的未來。」這和我不久前才去過的中國餐廳簡直身處平行時空。由於老闆夫婦當然也沒聽說過我的這張打工度假簽證是怎麼回事，他們覺得讓我來工作沒問題，但要我再打通電話給市政廳，確認我工作的資格和後續包含簽約、報稅的一切流程該怎麼走。
隔天我打電話到市政廳，他們表示這不是他們的專業，讓我輾轉聯繫上了一個應該是勞檢局還是什麼的，專司勞工法規的單位。首先他們先確認了我的簽證同時就有工作證的效力，我可以直接憑簽證就開始工作沒問題。再來他們告訴我，不管是全職還是兼職工作，雇主都要向政府登記工作者的資料，而每個人每周可以工作的時數合計是四十小時。由於我正在積極找正職工作，若是找到了的話，四十小時就會直接用光，而無法合法地接任何兼職工作。
如此一來我等於被卡在一個進退兩難的狀況：一方面正在找正職工作但還沒找到，另一方面又無法提供commitment給兼職的雇主，因為一找到正職工作就必須立刻停止兼職。雖然很傷腦筋，但這個狀況也是我自己決定的，因此我還是回Appayan和老闆夫婦報告我可能沒辦法在合法的狀況下擔任他們的服務生。
結果老闆夫婦對我非常好，請我吃了一頓印度大餐不說，還和我商量讓我每周來Appayan一次，協助他們處理臉書粉絲團、google map、Tripadvisor上的資料與評價管理，他們歡迎我每周去吃一頓免費的。這麼好的事情我當然是一口答應！而且Appayan的印度料理都超級美味，每周能不花錢吃上一頓好的簡直太理想了，而這個行銷換美食的故事本身也成為我在盧森堡初期有趣的嘗試之一。
我求財若渴的心情也傳遞到了在盧台灣人的群組。裡面有位台灣人Ellie非常熱心，她剛好知道她的一個金融業朋友Stefano有意讓他6歲和4歲的兒子們學點中文，就將我介紹給他。由於Stefano平日還要上班，我和Stefano的妻子Dora約在他們家見面。在前一個晚上，我當國文老師的媽媽堅持要我編一份教案出來，於是我發揮想像力，把畫畫、遊戲、看影片、說故事等小孩應該會比較買單的元素都編進去，把我打算怎麼教中文寫在一張A4紙上。
和Dora初次見面寒暄完，介紹過我來盧森堡的背景和目的後，我就拿出這份預計的教學方法來說明我預計怎麼教學。想不到Dora對我的計畫讚不絕口，覺得我是有備而來。她也對我的態度和談吐很滿意，覺得我能當她兒子們的榜樣，一個父母之外可靠的大朋友。Dora的小朋友們Raphael和Maxim也有在學基礎鋼琴，所以家裡有一架電鋼琴，這對在盧森堡遍尋不著鋼琴的我簡直是一大福音。教學的時間選在周末上午，Dora會全程陪同，因此我不需要控制有時很不受控的小孩，只需要專注在教學上。Raphael和Maxim正是天使一般的年紀，又非常聰明，教學就像是在陪玩一樣，一點都不會覺得辛苦。教到小天使們專注力用完之後，我正好可以去彈彈鋼琴，讓小天使們休息一下，接著再把剩下的時數教完。這份教中文的工作是我在盧森堡的第一份收入，金額差不多可以支付我平常的飲食費用，非常理想。Dora和Stefano同樣對我非常友善，他們說如果我覺得孤單，隨時歡迎去他們家作客，彈彈鋼琴說說話。
Appayan的老闆夫婦和Stefano夫婦都不是盧森堡人，他們都曾經有過一段初來乍到的奮鬥期，因此看到初來乍到的我都不吝給予幫助。他們的善良和仁慈除了讓我有更多故事可說，也成為我在盧森堡重要的支柱。
我的房間旁就是我們這間房子的庭院，然而這兩周以來，我房間的窗外一直都是一片荒煙漫草。盧森堡的街頭已經開始百花齊放，只有我們的庭院還停留在冬天，布滿枯草與青苔。
剛來的幾天我也不以為意，適逢最初的幾個面試連續落馬，每每看向窗外覺得內心也是雜草叢生。嘗試走到庭院中間，竟撿到一把沾滿泥土和落葉的鋤頭。就這樣，連續數日的早晨我都在庭院裡揮舞鋤頭，一鋤一鋤地，為我窗外的風景帶來希望。
刨根，把土表面的草刮到一旁堆成一堆，鬆土，推平。光憑一把鋤頭，我就可以做好多事。早晨的空氣清冷，即使做體力活也不會流汗。我在台灣的同儕朋友們要嘛在衝刺學歷，要嘛在職場上累積經驗，而我在房租和起薪差不多貴的地方除草，是一種很超現實的體驗。
獨自整理了差不多二分之一個庭院後，我感動了我的樓友們。
星期六Marcio開車載我去超市，除了採購一些食材，還買了我心目中的各種種子與園藝工具。整個下午我們都耗在庭院裡，Eleni、Tomas和Michael也陸續加入我們，鋸樹的鋸樹，燒草的燒草，而我則忙著挖出一排一排的高山低谷以便播種。等夜幕低垂，我們已經有了平坦的半個庭院，還播種了一塊草皮和四排胡蘿蔔。
我的鄰居們讚嘆著這一切，編織著對夏日的美好想望。Michael希望以後可以在這裡喝啤酒、烤肉；Eleni覺得可以放個Jacuzzi；Marcio想要以上皆是外加比基尼女郎派對；Tomas則是對我用一把鋤頭可以做這麼多事嘖嘖稱奇。
其實除草這種事情在台灣當過兵的都可以啦，我當初受的訓練還不給鋤頭呢。
前前後後一個禮拜，我們一共種了胡蘿蔔、洋蔥、菠菜、番茄、馬鈴薯和一大片的草皮。耕田這件事情很適合沉澱心靈，目標很明確，手段很簡單，而且完成目標很有成就感。除此之外，這還是個很好的話題，當別人問起我最近在做什麼時，「耕田」絕對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What do I do when I am jobless? I grow food. Try to surviv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