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森堡打工度假(9) Urbex的起點
異塵餘生（Fallout）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款遊戲，故事背景設定在第三次世界大戰核子末日後，躲藏於地下避難所的人們開始回到地面，置身於一個破敗、凋敝、充滿輻射與危險，同時卻又似曾相識的世界。過去的文明已經一去不復返，徒留巨大的建築物與前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可供憑弔，透過今昔的對比傳達出反戰的警世訊息。在沉浸在遊戲世界之餘，我也對這種末世風格產生興趣，一直都很想去城市探索（Urban exploration，Urbex），簡單地說就是去被人類遺棄的遺址觀光。先前去九份玩的時候經過水湳洞選煉廠一度想進去探險，最終還是因為有同行友人而作罷。
來到盧森堡之前有聽說過當年的盧森堡是靠鋼鐵業起家的，還是歐洲煤鋼共同體的發起國之一。第二個禮拜去Esch-sur-Alzette和位於Belval的盧森堡大學走訪的時候，發現校本部的建築是和當年的鐵工廠參差錯落在一起，將過去的鐵工廠變成了一個主題園區。漫步在校園中隨處可見巨大的管線、鋼梁、儲存槽，在在提醒這個地方過去的歷史軌跡。
同時也提醒了我這附近可能就是過去鐵工廠的區域。回家上網搜尋，雖然受限於法文能力，還是找到了有Urbexer去過叫做Terres-Rouges的廢棄工廠，同樣在Esch-sur-Alzette。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我到附近加油站附屬的汽車用品店買了把手電筒，搭上公車就出發了。
這些被放置多年的無人遺址由於安全因素，往往會封鎖出入口或把周圍圍起來，而我的原則是不破壞任何東西和不要被警察抓走，所以找到進去的方法是第一個難關。幸好我沒花多少時間就在環繞工廠四周的塑膠網找到一個大缺口，看起來是曾來這裡的「前輩」留下的。沒過多久，我已經置身在散發年代感的巨大工廠建築群中，覺得人生第一次Urban exploration就能夠來到這裡真的是一種中大獎的感覺。
才興奮地拍了幾張周圍的照片，就有一輛盧森堡警車從不知道哪邊開進來，讓我心裡覺得真是尷尬，難道我都還沒進去建築物就要被抓走了嗎？我還位於建築群外圍的開放空間，周圍完全沒有掩蔽物，要跑也來不及，只好繼續拿著手機拍照當我的觀光客，心裡盤算要怎麼應付問話。結果警車開進來，遲疑地停了五秒，就努力迴轉開出去了，感覺比起來這個杳無人煙的地方巡邏，還更像迷路開進來。好險。
這裡的地上常出現空的飲料罐、啤酒鋁罐等垃圾。這是一個好的現象，代表這段期間有人來過，而且幾乎所有封鎖用的塑膠網都已經被破壞好了。滿格的手機訊號，破損的窗戶與牆板提供足夠的光照，以及依舊十足穩固的結構，在在讓這一趟冒險並沒有聽起來那麼危險。
當然，若是跌倒可能會被碎石與碎玻璃劃傷，若是不挑路到處亂走可能會踩空墜落也說不定，事前的準備與臨場的謹慎才是全身而退的保證。而冒這樣的風險所換來的，是見識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 —
這是一個巨大的，長型的工廠。底層積滿了水，可能是前幾天下的雨累積而成的，完全沒有腐敗的味道而且清澈見底，可以看到巨大古老的機器設備永遠沉睡在水底。換個角度拍照，平靜無波的水面映照出水面上的設施，看起來就像個古代城市。過去曾經光亮的鋼鐵表面如今覆蓋了一層鐵鏽與沙土，牆壁上總是有經年累月累積下來的噴漆塗鴉，散發出一種頹廢的、反抗現實生活的氛圍。
踏著破碎的樓梯拾級而上，進到一個廣袤的，半圓形穹頂的空間，我想這是工廠主要的作業區域，不禁悠然神往過去工人們忙碌的景象。走在橫亙巨大儲存槽的鐵橋上，地面和儲存槽上都蓋了一層白色的沙土和粉塵，我想這裏可能以前是個礦石場。早已失去功能的電梯系統，或是奇形怪狀的機械都很吸引我的好奇心。這就是一個除了冒險者外無人知曉的另類博物館。
人類離開以後，所留下的無非就是這樣的遺跡。斑駁破碎的磁磚縫隙中，總是會冒出新芽，曾經不可一世的建築就這樣漸漸與周圍的自然融為一體。漫步在這樣的遺跡之中，伴隨我自己的腳步聲和一些鳥鳴水滴聲，很適合思考人類與人生。
在工廠內探險的途中，我見到樓梯或是鐵條梯就會努力往上爬，曾經因此進到一個迷你房間，裡面有一張椅子和一個上面有不同指針的像小鍋爐一樣的機器。過去應該也有個人像我一樣坐在這張椅子上，盯著這些指針度過漫長的一天吧！往上爬的過程中很像在玩電動破關一樣，會看到新的風景，遇到新的障礙，但心情是很自由的，好像我就是這個遺跡的主人，可以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最後我抵達了工廠的最高點，有一塊陽光照得到的，還算乾淨的地板，坐在這裡可以瞭望遠方的住宅與小公園。我在這裡享用了心滿意足的一頓午餐。
整趟探險我最害怕遇到的其實是生物。無論是蝙蝠、蛇還是其他人類，我都沒有很大的把握能好好和他們互動。我被嚇得最慘的一次，就是在下樓梯時看到一個人抬頭看我問：
「上面有什麼好看的嗎？」
「啊啊啊啊啊啊！！（超沒男子氣概那種尖叫）妳說甚麼？」
一問之下，才發現遇到一個專業Urbexer，有經營Urbex粉專那種。她的名字是Jane，荷蘭人，這一次開車出來長途旅行，專門造訪不為人知的遺跡，拍下美麗的照片，然後分享到她的粉專上。Jane慷慨地給了我下個冒險的座標，還說等她回家之後再把盧森堡周遭的地點發給我。我覺得這簡直是一趟實境遊戲，果然就是要完成第一個任務，才會和NPC開啟後面的關卡……
幾周後，我抵擋不了內心的召喚，雖然知道一個人去Urbex不是最好的選擇，還是像先前一樣帶上手電筒、食物飲水和傷藥就出發了。Jane給我的地點位於Dippach，這是前往法比盧三國交界處Rodange的路上必經的一個城鎮，由於位在主要幹道上，來往的車還是頗多。城鎮本身是典型的小鎮，以教堂為中心，周圍幾乎都是住房，偶爾有個酒吧，基本上就是個住人的地方。
盯著google map上面的座標，我沿著主要道路一直走。當我走到這棟房子前面時，我馬上確定我找到了目標：生滿鐵銹的郵箱、破碎的窗戶玻璃、斑駁深鎖的大門……和我一路走來看到的可愛房子有極大的反差。雖然大門鎖得嚴實，旁邊有個向下的小階梯連著的一個木門卻是開的，上面佈滿蜘蛛網。鞠躬哈腰進到門內，聞到一股乾草味，才慢慢開始明白Jane把這間房子稱作「Farm」的原因。
與上次去工廠不同，一進到屋內，光線和網路訊號都大幅下降。我打開我的手電筒，摸黑在屋子裡前進，走上一道窄窄的石頭階梯。此時接回進大門後的走廊，一樓的光線正常多了。我趨前去看大門的鎖，發現上面佈滿了誇張多的蜘蛛網，層層疊疊，不知自從上一次有人鎖門之後，到底已經過了多久。玄關停了一輛小女孩的腳踏車，在這個壓抑的空間顯得特別嚇人。
進到廚房，餐桌上的瓶罐擺得整齊，木頭櫥櫃有一些是打開的，可以看到裡面的碗盤。可能是受潮的影響，天花板剝落地很嚴重，露出黑色的內裡，地上到處都是天花板的碎片，踩上去嘎吱作響。幸好歐洲好像沒有蟑螂這種邪惡生物，屋子裡可能也早已沒有老鼠感興趣的東西，就連蜘蛛網上都可以看到孤獨死的蜘蛛，這整間屋子應該都沒有活物。
經過堆滿凌亂生活用品的浴廁、洗衣間，我來到這間房子的邊廂。這裡的建築結構都是木造的，牆上掛著各種農具，櫃子裏面也有各式各樣的小工具和機油、潤滑油一類的物品，地面相當凌亂，得要跨著走才能走過去，我還在這裡找到了一些黑膠唱片。從一個黑暗的小樓梯往下走的話，可以找到這間Farm的酒窖，裡面大多都是空瓶，但也有在架上還有內容物的，我當時心裡只覺得誰還敢喝這瓶子裏面的東西，不過回想起來覺得那搞不好是價值連城的陳年老酒也不一定。
從另一個出口出去，會通往畜欄，中間道路的兩旁是用水泥一格一格隔開的小空間，面向人的那一面則是柵欄，可以看到裡面都有乾草，看起來可以在這裡養牛。這裡有很粗的鎖鏈和鉤子從天花板垂下來，活像一些恐怖片裡的場景。走過畜欄，我找到了可以載運乾草的推車，上面放滿了油漆桶、農具一類的物品，旁邊還有一個梯子。我往上爬，發現這一側的閣樓全部都是儲藏乾草的空間，即使是現在也還是有一座乾草山，要不是屋裡散發著陰鬱的氛圍，而且也不知道這些乾草放幾年了，我還真想上去躺躺看。
逛完了過去應該是養牛的那一側，我回到起居空間。客廳的地上有地毯，沙發的對面有看起來是壁爐的地方，但卻沒有煙囪。牆上掛著聖母的畫像，桌上也常可以找到有宗教意涵的飾品，可見屋主應該是個虔誠的信仰者。若是能夠讀懂法文的話，應該能從這裏的書籍和報紙看出更多這間房子的過去，然而現階段我只能走馬看花。
客廳旁邊是個房間，房間地上散落著大量的文件、書籍，幾乎堆成一座小山，難以想像是什麼樣的情況才要把地上堆得那麼亂。事實上在這一整趟過程裡面，我常常冒出「為什麼會把這個東西放在這裡」的疑惑，例如在廁所門口的窗台看到縫紉機。也許真的是屋主放的，也許是離開前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也許是屋主離開之後，有人基於什麼理由移動了屋內的東西。房間裡面同樣可以找到帶有宗教意涵的畫和圖騰，這是一間採光良好的房間，即使現在和煦的陽光也能透進來照在床上 — —
床上有一具乾屍！！！我嚇得倒抽一口氣，再定睛一看，應該是一隻死了很久的小狗，安詳地趴臥在床上。這應該就是主人的寵物，替主人留守這間屋子的最後模樣吧。雖然被屍體嚇得不輕，但還好不是什麼更麻煩的事情，我默默地退出房間，前往二樓。
往二樓的樓梯口，有小孩的畫像，不知道和這家人有沒有關係。二樓的老房子味非常重，和我雙溪老家的味道一樣但厚重很多，一時讓我有點感慨雙溪的老房子也默默逐漸符合Urbex的目標了，時間停止在主人離去的那一刻，所有東西確實地、緩慢地腐朽著……
厚重的味道讓我開始擔心我會不會又找到一具乾屍，曾經一度放鬆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側邊的一個房間很小，堆滿了雜物無法進入，但可以看到衣帽櫃裡有帽子和數雙皮鞋。一樓客廳的正上方是一間大間的房間，地上同樣堆滿了數量驚人的文件和報章雜誌，就連雙人床上也堆滿了文件。天花板由於受潮，垂了一大塊下來，得要小心閃避才能通過出入口。這裡同樣有聖像，看起來像聖經故事的畫，還有十字架小飾品。如果都擺了這麼高密度的正能量在這裡了，屋內應該不至於還有惡靈吧？
二樓的另一側，是唯一一間還算整潔的臥室，有著華美的床頭櫃和典雅的木製書桌，上面還有黑膠唱片機，解答了我對找到黑膠唱片的疑惑。床上有數張照片，不知道是不是主人們的照片，我看了看之後放回床上。這一整趟下來，我幾乎沒有動過屋內的任何東西，除了踩過地上的文件以外也沒有更多破壞。走完屋內的每個角落後，我並無遲疑，快速地循原路離開了這個Farm。
我覺得從家具、裝潢和生活用品的品質可以看得出來這家人曾經是過著不錯的生活的。而且擁有一個小酒窖和舒服的客廳，屋內又能直通畜欄，感覺很能夠想像白天放牛，晚上喝酒，禮拜天上教堂這樣樸素的生活。恐怕再也沒有人知道屋內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這間屋子只是默默將時光封存，供我們這種遠道而來的冒險者憑弔。
回家之後我把照片發給Jane。不知道她會不會再給我更多地點去探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