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破字詞的泡沫,餘下金光 — — 德希達與馬拉美

Ernest Ip
7 min readMar 2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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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句的多重意義,往往需由翻譯檢驗,才能得以攤展,而晦澀精細如馬拉美的詩作,就更是當中的表表者。他除了在詩藝上衝擊了一般的閱讀實踐,亦撰寫不少評論文章,討論詩及文字觀。對於以解構鬆動了能指與所指的層級關係的法國哲學家德希達而言,馬拉美無疑是極為重要的理論資源,時而出現於他的文本之中,一方面馬拉美以詩藝凝縮了對符號和語言的實驗,凸顯出延異(différance)的特性,另一方面也對應了德希達關於距離、空間的思考,展示出間性(espacement)的運作模式。或許,德希達對馬拉美的解讀,統統可收結於一詞當中:無從決定(Undecidable)。

於《法國文學圖景》中,德希達獲邀撰寫一篇介紹馬拉美的短文,用以解釋馬拉美的文學與及他於法國文學中的位置。不過,正如德希達的一貫做法,他並不安於解答這樣的文學史問題,往往會把問題倒置,從馬拉美的詩作和評論就地取材,一邊拓展詩學討論,一邊瓦解「何謂文學」這種問題。其中,德希達就提到,馬拉美所帶來的效應,既質疑了事件的價值,也詰問了意義的價值,而對於後者,馬拉美認為,「一切事物皆可歸結到美學及政治經濟學兩個範疇裡面」。這一種美學與經濟的交集,也正是德希達的着眼之處。

他指出,「馬拉美所有的文本都有獨特的安排,致使於文本最強烈的點上,意義始終是不可決定的;由此開始,能指不再任人穿過,改而駐留、反抗、存在、使人注意自身。」詞語並不指向某個意義,又或某個真實,而是強調自身作為能指的存在。而且,令意義無從決定的原因,「不是因為意義過於豐厚,又或詞語本身無窮無盡的資源,而是某種文法上的遊戲。」正如馬拉美聲稱自己是一位「深切而嚴謹的文法家(syntaxer)」,德希達留意到他常會把字詞安排在特定的地方,令人無法決定其詞性,這一種既此亦或彼(and/or)的特色正是馬拉美書寫中最特異的效果。

其中一個馬拉美特別關注的詞語,正是or一詞。在法語中,按詞性的分別,or可指金(名詞)、現在(副詞)、儘管(連接詞)等意思。在詩作裡面,馬拉美會刻意把or一詞有策略地置放,致使幾組解讀也能通行,甚至互相交疊影響。而且,馬拉美也不僅僅將字詞視為獨立單位,更是將之分拆成聲音單位,比如在不同的詩句與文章中,他經常將or一詞放於son之後,變成son or。一方面,son是所有格形容詞(如his),可指「他的金子」,而另一方面,由於法語的連音規則,son or聽來也形同sonore,亦即洪亮的聲音,甚至組成le son or,此時son作為名詞可指聲音,整個詞組解作金黃的聲音,son也可指語言中的一些元素,此時詞組則會指向or這一個所指本身,經濟、音樂、詩歌由是共冶一爐。透過這樣的操作,無論son抑或or,統統於不同詞性間顫動切換,組合出各種意義。德希達也於此強調,馬拉美所凸顯的,不是一詞多義的效果,而是文法結構上的不穩定,甚至是音韻上的不穩定,令意義無法靜止,輕易劃界斷定。

這一種無從決定的特性,令字詞不再是傳達意義的透明工具,讀者只能停在這個符號前面。德希達表示,這種運作模式可說是一種再標誌(re-mark),如同馬拉美〈英語字詞〉一文中所寫:「各位讀者,這就是置於你們眼前的,一篇作品……(Reader, you have before you this, a writing…)」當中提到的「這」字,只能透過移至外部,借讀者的眼睛來重新指向自身,標記自己的位置,使「這」成為「這」這個字詞,也因此「這」的所指其實並未越過自身,也無從指向「一篇作品」。透過再標誌的處理,馬拉美得以將字詞視為一顆顆指向自身的石頭,干擾語言的正常運作,將字詞逼得失卻意義,不指向真正的黃金,把專有名詞取消,僅僅留下其金光。

除了上述的處理方法,馬拉美也採取其他進路處理or一詞,譬如借道詞源,寫出「現在/金子,這就是此刻……(or, telle est l’heure…)」等句子,帶出or(現在、儘管)和heure(時刻)擁有共同的詞源hora(時間),從而拼合黃金與時間;甚至將黃金注入其他詞語之中(如dehORs外部、majORs增加、trésORs寶藏……),令紙頁上圈滿了一個又一個的O。單是or一詞,已可見出馬拉美將美學與經濟組合的方法。更有趣的是,在馬拉美看來,這些O的疊加其實並無意義,他在名為〈Or〉的文章裡抨擊當時造成重大醜聞的巴拿馬運河貪污事件:「金幣〔…〕也可以喪失意義……一個數字可以不斷增大,並退守至難以置信的境地,這時它就會刻上更多的零:意味它的總值於靈性上幾乎等同無物。」市場上的價值由此被一個個零所瓦解,形同金融災難中的泡沫逐個爆破……

基於這一些思想路徑,德希達也批評了一些先前對馬拉美的解讀。其中之一,則是對馬拉美詩學的主題式研究,尤以Jean-Pierre Richard所著的《馬拉美的想像宇宙》為顯例。在《想像宇宙》中,Richard指出馬拉美有一些恆久的主題,包括blanc(白色、空白)和pli(皺褶),如blanc一詞就連繫了許多於詩作中出現的意符:雪、冰冷、死亡、帆布、牛奶、星星等,組成一個多義的宇宙。不過,經過再標記的運作,這些「主題」其實並不可能成為主題。假如要組成這樣的主題系列,每一個可以嵌入其中的意符之間,必然有所區隔,各也留有空白(blanc),因此這層空白也就成了構築主題的基礎條件。如是,blanc一詞也就在整串意符之中獲得了特殊的位置,再一次標記了各項之間的空白,而且並無意義可言,只能指向自身,甚至指向了書頁之上,那些令所有文字得以顯現、分明的空白之處,無法單單視之為主題序列中的一項。因此,blanc本身也陷入無從決定的位置,時而裝載過多或過少的意義,時而僅僅指向書寫得以出現的空間,配以〈骰子一擲不能消弭偶然〉一作的頁面實驗,就更可看見空白與缺席如何貫串馬拉美的詩作,卻又不落於主題式的理解當中。

馬拉美將自己的詞語運作稱之為opération,法語中同時包含了醫學上的手術、軍事上的行動,以及生意上的交易等意味:經過切割、交易之後,文本再無參照,不再指向真實的物,也不再受作者保守;如是,文本就銘刻了一場不會停歇的消失戲法。德希達指出,由馬拉美的詩學所引發的正是一場crisis(危機),一個不再可能輕言決定的時刻。決定即是古希臘語的krinein,與批評(criticism)同源,自此批評再無法輕易決定價值與意義、有抑或無、真又或偽……卻也正正因為無從決定,我們才能離開批評的慣習,研發出新的研究方法與範疇。如同德希達許多的分析一樣,唯有在文本與概念之間,插入一丁點的間距、一些不可能完全定義的縫隙,我們才能令其不致封閉自身,得以自我更新,一再獲得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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