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拉美擲骰 · 前言

Ernest Ip
5 min readMar 25, 2019

--

Photo by Max Felner on Unsplash

在詩歌的歷史上,法國詩人馬拉美或許正好佔了一個奇妙的位置。夾在傳統與破格之間,馬拉美正好處於自由詩體出現的時代,他更將這場詩藝變化稱作危機,詩的獨特性彷若即將破滅;然而,一生專注於格律詩創作的馬拉美,在晚年卻又出版了一首〈骰子一擲不會消弭偶然〉,以艱深的詩句和跳脫的排版,將實驗推至極致,大輻超前時代。

此刻,大概沒有多少人再讀馬拉美了,然而他的名號依然響亮。馬拉美的詩歌,在他死後百年依然持續刺激讀者,尤其在法國的環境下,許多哲學家也從馬拉美獲取大量的理論資源,創出自己的事業。布朗修、沙特、德希達、克莉絲蒂娃、巴迪歐、洪席耶、梅亞蘇等哲學明星,都對馬拉美有強烈的關注,也從中導出迥異的思考路向,彷彿只有通過他的詩作、他的思想,才能抵達當代思想的核心。

為何馬拉美會持續受到哲學家的青睞?對於現代世界,這些解讀又有何普遍意義,而非僅止於狹隘的文學討論?這一次我們將從四位思想家的詮釋,分別以四個關鍵詞,展示馬拉美的立體面向。德希達從馬拉美的詩藝技巧讀出無從確定性,以文法上的不定,於文本與意義之間加插間隙。洪席耶強調馬拉美脫離了再現某物的藝術形式,詩歌由是化成一張張平面,無限與空無於此合而為一。巴迪歐借以思考「事件」,馬拉美的詩作遂變成一列表述,指明事件發生之際,有離奇的時空邏輯,徘徊於有與無之間。梅亞蘇化身偵探,於〈骰子一擲不會消弭偶然〉中尋覓解讀密碼,揭示詩作藏匿百年的秘密,將一切指向文學史上最有力的一個「可能」。四個關鍵詞,正是undecidable、nothing、event和perhaps,馬拉美的詩作將一切有形之物置入懷疑,成就了獨一無二的詩學。

關於馬拉美的生平,幾乎沒有什麼懸念。畢竟,在20世紀後,對馬拉美的研究興趣,其實是從一部傳記而再次復甦的,那就是Henri Mondor於1941年出版的Vie de Mallarmé

1842年,馬拉美於巴黎出生,二十歲時往倫敦研習英語,一年後獲英語教師資格,返回法國,其後一直於中學教授英語,直至退休。對於詩,他似乎是早熟的,於1859年就已完成了214行詩,不過較為重要的,該說是於十九歲時發現了波德萊爾的《惡之華》,以及二十歲時接觸美國詩人愛倫坡的詩作,為他的詩觀帶來不少改變。

詩藝上,馬拉美正好夾在難以定義的空間。一方面,有人將他歸類為高蹈派(或譯巴拿斯派)詩人,另一方面也會將他歸入後來的象徵主義裡面,兩者均是於其時代極具影響力的文學流派。當時,文學流派常與交往的圈子相關。馬拉美由於積極撰寫詩論,逐漸構成了自己的詩觀,並與其他藝文工作者如魏爾倫等建立友誼,因此認識了更多朋友。1880年起,他於自己的家中舉辦文化沙龍,逢星期二舉行,直至馬拉美離世為止,足足辦了十八年。席上他們討論文化、藝術、哲學,而客人統統是重要的藝術家,比如馬奈、梵樂希、里爾克、紀德等。這個聚會後稱「星期二聚會」,也成就了象徵主義的思潮。不過,正如任何杰出的詩人,馬拉美既是太遲也是太早,而其對詩藝的錘煉也別具風味,往往顯得自成一派。

馬拉美強調,詩不是要形容一件外在的事物,而是要透過語言的力量,呼喚一物的名字,令物的概念透出,超越麈世。因此,馬拉美既對事物的名字有興趣,敏感於語言的操作,也着重於詩句的效應,而非再現。另一方面,馬拉美也排除情緒和感覺等元素,只以純粹的理性和音樂性譜詩,讓詞句與色澤、聲韻相互協調。對字詞的韻調異常重視、形式與肉容需要契合、重視於讀者腦中形成印象……這些限制條件,迫使他用盡法語的資源,有時需要調用法語字詞的引申義或詞源意義,甚至採用如德語、英語等的語法。凡此種種,都令馬拉美的詩歌難以翻譯,間接令他容易困定於法語圈內。

馬拉美一生橫跨多個領域,對華格納所提倡的整體藝術甚有研究,自己則會撰寫評論、詩歌,評述劇場,討論大眾文化,甚至涉獵時裝。創作上,較重要的詩作包括〈伊紀杜爾〉、〈愛羅狄亞德〉、〈牧神的午後〉及離世前一年寫成的〈骰子一擲不能消弭偶然〉。相對以前恪守格律的詩作,〈骰〉一詩採用了實驗性的排版方法,全詩共佔十一個跨頁,詩句以不同大小散落頁中,大小楷的詩句各自成句,也能全篇閱讀,形成了19世紀末一個偉大的詩藝嘗試。

晚年時,馬拉美潛心構想一部「大寫之書」,收入世上一切的知識,以儀式表演出來,不過最後未竟全功,我們只能觀看他留下的筆記。不過,正如布朗修讀其傳記後所言,他的生平我們瞭如指掌,卻終究無法了解他對大寫之書的思考,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思想結晶;馬拉美雖對自己的計劃喋喋不休,我們卻仍是無法穿透核心,由是他的絮語終於指向一種最獨特的靜默,馬拉美始終如謎。也許,也許,正是這一道延至永遠的謎題,令後人對馬拉美的興趣久久不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