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文音樂劇《羅密歐與茱麗葉》:羅茱愛情,是個體能否超越結構的永恆命題

綾Aya
Aug 26,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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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問起非英文音樂劇,我總愛推法劇《羅密歐與茱麗葉》以入門。深究原因,題材當然是其一,畢竟誰不知文學巨擘莎翁筆下,這對世紀流傳的苦命鴛鴦如何雙雙殉情的悲劇故事。但其二,確實是個人偏好。有人說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故事放在現代聽起難免俗套,但不可否認,一個題材要能落至通俗流行,總得在它確實是好。

關於《羅密歐與茱麗葉》音樂劇

《羅密歐與茱麗葉》於音樂劇圈而言已屬經典。2001年初版《羅密歐與茱麗葉:由恨至愛》問世,於巴黎首演後獲致極大成功,當時留下的舞台DVD,也讓首版卡司中羅密歐的演員Damien Sargue及茱麗葉的演員Cécilia Cara為大眾所知。後於2007年經歷此劇復排,搭以新的副標《羅密歐與茱麗葉:維洛納之子》問世,無論於舞台美術、人物塑造、歌曲編排,都進行了較大改動,也成我們如今看著的版本。

說起版本差別,比較版本之間的異同,品嘗箇中趣味,是觀看音樂劇的一大樂趣。除劇作本身的版本外,該角色由哪位演員飾演最為動人,抑時常成為交流的一大熱題。說起《羅茱》,因2001年初版官攝的更為廣傳,彼時年齡正是符合劇中角色的演員Damien及Cécilia的搭配也成了眾多人心中的極佳卡司。而在那些被擄獲到的眾多人心裡,我便是之一。

尤以Cécilia詮釋的茱麗葉,想來去年台巡茱麗葉的卡司公布,直接在音樂劇愛好者圈中掀起一陣不小的波動。於個人而言,這幾年也早說不下數次我對Cécilia版茱麗葉的愛。她的清澈音色,詮釋茱麗葉這少女特質滿溢的角色本就絕配。今次於二十年後的再演,年歲與經歷的增長,帶來的是Cécilia更為豐沛的情感詮釋。

由Cécilia飾演的茱麗葉,配上初演後仍舊多年參與《羅茱》舞台,帶著對此劇相當熟稔度的Damien飾演的羅密歐,這一初代茱麗葉與初代羅密歐的搭配,今回能在台灣親身聽起,仍覺幸運而幸福。

2023年二十周年紀念巡演 高雄場的Damien及Cécilia(Photo by 筆者)
2023年二十周年紀念巡演高雄場的Damien及Cécilia(Photo by 筆者)

《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事早已不須贅述。但或許可知,作為一部原著為文字藝術的敘事作品,當故事的傳遞媒介離開了那被莎翁美妙運用的英語文字,而只取其故事框架,搬移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藝術形式──劇場藝術時,那背後的工夫,絕不僅僅只是換個平台聽來那般簡單。

於藝術而言,媒介的轉移,是一整套表現形式及接受美學(讀者對作品的接受及審美方式)的轉移。如何善用劇場空間的獨特性,以音樂、舞蹈、視覺等各種方法的適當調配,搭建舞台上下間交互流動的良好觀演關係,無疑是劇場創作的課題。而我想已獲無數語言翻譯改編的《羅茱》音樂劇的成功,也已向大眾展示此劇在課題處理上的良面成果。

舞台編制的私心喜好

​說起《羅茱》音樂劇的視覺呈現,有幾點我實在偏愛。 其一,是復排版本中,在莫枯修服裝上添加的色彩象徵意象(一版的莫枯修角色服裝是藍色,至復排才改為紫色)。於紅藍清晰對立的舞台之中,以融合色的紫衣,展現出莫枯修似屬蒙特鳩一家,實則不完全融於其中的游移性。如此的服裝色彩運用,對應起莫枯修的個人歌曲〈La Folie 瘋狂〉,再搭上演員極具放度的表演呈現,為這角色增添上了十足的吸引力。

鐵豹,告訴我,你這輩子幹過什麼瘋狂的事嗎?
你有沒有和死神跳過舞?你有沒有和老男人調過情?
你有沒有想過殺死親王?
沒有?一樣都沒有!
你要是願意 我教你

瘋狂 瘋狂 瘋狂
我的愛人就是瘋狂
瘋狂 她將我玩弄於股掌間
而我感覺,舒適莫名!
哈哈哈───!
──歌曲
La Folie 瘋狂

再者,還有音樂劇中死神角色的導入。《羅茱》故事以對愛的探究為核心,但也如人們早已知曉,因男女主角的注定悲劇,實從從劇幕拉開的那瞬開始,便揭示了這故事注定滿溢的死亡氛圍。因此整齣劇,隨敘事的持續進行,愛、恨、死亡,這三大命題抑是持續同行。

​如第一幕末尾,羅密歐與茱麗葉這對戀人以〈Aimer 愛〉為歌,試圖衝破兩大家族以〈La Haine 恨〉為底建構的命運體制時,在這個體與結構的衝突之上,死神的不時相伴,卻也早先揭示第二幕中,即將發生的眾多死亡代價。

為何此城中人如此熱愛仇恨
恨 恨
以父之名 以子知名
恨 恨
逼迫我們做你的同路人
──歌曲〈La Haine 恨〉

愛使我們感受內心 愛使我們不再恐懼
愛是登峰造極 輕撫飛鳥雙翅
愛是青春無悔 蓄勢爆發的火山
愛的力量傲視宇宙 賦予生命意義
愛吧…
──歌曲〈Aimer 愛〉

羅茱愛情是套路,但仍永恆的生命命題

說來羅茱愛情人人皆知,名氣之大,甚至到慣說這故事實在俗套的程度。但即便撇開莎翁文學那極高的歷史影響度,僅談音樂劇形式的這齣《羅茱》,能被翻譯成十四種語言於全球演出,如此成就也絕非虛假。這般跨越了眾多文明邊際,撩撥起人們共情的故事,應非簡單的俗套狗血就能為其下評判。

儘管試談故事結構,羅茱是絕對的套路,無庸置疑。作為極為經典的敘事手法,將人物放進二元對立的框架,以衝突的製造去推動情節的發展,這樣的敘事結構已是屢見不鮮。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不禁讓人更想去詢問:為何羅茱愛情顯然套路,但人們卻依舊能無數次為之而感動?

拿起文學理論,有一概念「摹仿」,用以比較故事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差別,探究故事世界中有沒有「再現」現實世界的元素。好的敘事作品,即便世界觀中並無再現出與現實世界同樣的社會環境,但若其反應的人類情感邏輯──即「人性」──本身相同,便仍能使看者為之動容。而以《羅茱》而言,作為一部年代背景已甚遙遠的故事,如何仍能撩撥起生活於當代社會環境的觀眾的共情,便在它實則探詢了人類文明中,一個永恆的基本命題:個體究竟有沒有超越結構的可能性?

試探《羅茱》故事內,那被建構起的結構,便是血緣之名的世族仇恨。這仇恨代代延續,被鞏固的近乎牢不可破,要至羅茱兩人於舞會一見鍾情、相識相戀,激盪出了程度極高的愛,才動搖了它的根基。

你在維洛那 美麗的維洛那
城裡的人們彼此憎恨 雖想離開但終究留下
這裡沒有仁慈的王 只有兩大家庭制定律法
你不用選擇戰場 因為陣營早已注定
你來到維洛那 傳言中的維洛那
我們生命中留著仇恨的毒 在血液裡沸騰

──歌曲Verona維洛那〉

但或許人們會疑惑,羅茱倆人認識幾日,就願為對方犧牲生命,後雙雙殉情,這般瘋狂的情感呈現,究竟又是否是合理的情感邏輯?但其實,若試將他倆愛情放回他們所屬的故事空間,或許便不難發現的是,他倆這份愛的極端性,確實必要。

​畢竟羅茱故事背景,是同樣極端強烈的憎恨存在,若欲超越這憎恨結構,又怎能不押上生命的最大籌碼,才能予以最直接的衝擊,換得個體超越。羅茱的殉情結局,便是那賭上一切後獲得反抗精神上的思想完成。也正是這般的悲劇結局,才能使整體故事達到了敘事世界對現實世界的超越,達到了一份藝術性的昇華。

為何要活到白頭 若世上已沒有你
還有權利選擇嗎? 當愛人為妳自盡
別試圖理解我們 也別從我們這裡尋找什麼
我,為了愛而死 我,為了愛而死
或許你們會感到悲傷 但我已經歷太多苦難
我把仇恨留給你們 讓我遠遠的離開你們
羅密歐 羅密歐 我愛你至深
白晝降臨 旭日東昇
我的唇邊再也沒有了你的氣息
​ ──歌曲La Mort de Juliette 茱麗葉之死

今次,羅茱舞台第數次在我生命拉下帷幕(螢幕版的無數次,實體版的首次),而我依舊是那極為酣暢的觀影體驗。如此的極度情動,是因這故事總讓我能與一次在講座上獲得的振聾發聵相呼應。當時提問者以「為何近年来,我們在世界範圍之内都鮮少看見動人的愛情故事了」拋出提問,而講者答道:

​「我認為一個時代有沒有好的愛情故事,其實不能由藝術家來回答,而要由這個世界的整體結構狀態,這個世界的整體文化狀態,這個世界的整體價值判斷來回答哪個時代我們可以書寫迷人的愛情故事,哪個時代我們相信不朽的愛情戰勝死亡,同時我們一定也置身在一個有理想主義的空間,有它的追隨者,有它的實踐者的時代。當我們社會能夠以某種方式相信不朽的愛情戰勝死亡的時候,它一定也意味著廣義的、正面的、不帶譏刺的浪漫主義,是社會的一個內在的發動性的力量。」

因此而今,我仍會為羅茱這愛情經典流淚,但哭的不是有情人成不了眷屬,無法天長地久。如今我哭,哭的是他倆愛情所代指的那份理想,是如斯的美麗而強大。是那句Be realistic, demand the impossible,縱然知曉現實中理想的難於達成,但看著那舞台上,依舊有無數種「理想」能被精細雕琢,並予以人們相信的力量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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綾Aya

有一堆分靈體,是隻座標日本的文化學研究生|平時活在哀居 (✿′◡‵✿) https://www.instagram.com/aya_33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