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張力的展現，只為更深的連結角色的靈魂
毫不誇張，我在第一次點開《王儲的抉擇》後，用整整七天看了七次。記得上次這麼沉迷一套劇還是《SKAM》的時候。細看至第七回，在讀那些表演，讀那些對白，讀那些鏡頭，讀那些情緒，試圖疏出些有條理的脈絡時，腦內終於有個詞跳進來──性張力。是的，我想威廉和西蒙之間，那是青澀，卻滿溢的性張力。
要怎麼去述說那樣的私密情感呢？那是從抽象的性意味與具體的性行為之間的裂縫湧出，帶著一種割裂或抑鬱，一絲本能或抗拒，一份臣服與自溺，矛盾情緒滿溢的緊張關係。如此的性張力，於威廉和西蒙之間，能從幾場親密場景當中尋出。
比如落在第一季第二集的尾聲，電影之夜的初吻場景。那是幾次搭話試探後，曖昧氣氛走至極盡，倆人在陰暗環境裡悄然地勾手後，循序展開的一系列鏡頭。
初通的情愛使威廉幾近難以呼吸，逃跑般的走至窗旁，企圖尋求一絲降溫的空氣。之後，西蒙主動的輕吻打散兩人關係的曖昧含糊，這落在身體上的親密碰觸，使一路積累至此的抽象情慾，轉瞬變得明朗可見。
威廉的反應帶著幾分的不定，那是自我認同的預想和真實發生的愛意相互排斥而成的迷茫，這迷茫將威廉欲說出口的話語被打散的只剩前半。
威廉語帶侷促，不斷重複道：「我不是⋯」，後半句說不口的是，那種性向的人。他想否認，但滿身的愛意卻又那麼真實，無從否認。在這情慾流動的緊張空間裡，終是思考被滯後，而剩原始的愛意主導了當下的行動。
威廉將西蒙拉回，他們再度貼近，空間靜的只剩呼吸。那每個呼吸，都牽著一份焦慮──是要順從，抑或壓抑？最後，到此集的最後一幕，那無數次被企圖把控的情慾，還是走至無法克制地爆發。傾瀉而出的，便是倆人初吻場景裡，極致含情的濃烈愛意。
整套劇，從初吻的場景，到共度周末的邀請、魚缸前含情的挑逗、足球場的緊抱、事後的溫存、戀情曝光後的勾腳⋯，倆人之間的性張力，在空間的情慾流動裡；在動作間的貼合觸摸裡；在眼神裡的慾望渴求裡，反覆的被體現。在這些場景中，慾望、膽怯、不安、興奮、渴求的情緒，和著急促的呼吸、緊密的觸碰、膠著的氣氛，交織作用著。每個鏡頭，無一不在呈現一個訊息──除了性器交和的行為之外，一切皆是充滿「性的」。
也確實，這樣的張力是編劇的有意為之。《王儲的抉擇》的編劇Lisa曾在訪談裡表示：
「某種程度上，我很厭倦青少年或年輕人的性行為總是被重點描繪。年輕人第一次做甚麼事情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的。他們會試圖建立與對方的連結，從而找到自己喜歡甚麼、有甚麼感覺。」
「那是一種探索，為了發現你的身分，或你喜歡什麼。我從未覺得這種探索有性感的部分。我覺得有趣的是進入那個人的心理，去經歷他們的感受和情緒。有句話說：『除了性之外，一切都與性有關』，我確實相信性並非關於性。」
也因此，儘管在《王儲的抉擇》中你會看到，人物的身體是存在的，性抑是存在的，但那些身體的、性的展現，卻絕非如普遍的大眾敘事那般，服務於性事本身，或涉及對身體的性化。恰恰相反。
威廉和西蒙的每一個親密互動，從握手到擁抱，從親吻到撫摸，甚至到抵抗或衝突，都帶著兩人之間關係變化的訊息。那些關於身體或性的鏡頭描繪，皆是為了以更深的方式，去連結角色本身的思緒、心情與靈魂。如此以細節搭建出來，並配合對角色的當下情緒採以平視的鏡頭視角，才是威廉和西蒙這對戀人在愛情關係，得以構築出來的極致親密。
因為，那一切皆關乎意識，關乎交流，關乎理解，關乎表達。也因此，才會是如此真誠細膩。
「西蒙，我全都弄清楚了。」
「你知道嗎，一切都是假的，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
「世界上的人都不是真的，全是金屬。」
「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那種感受非常真實。」
不涉及拯救，只以表達和關懷，建構平等的親密空間
《王儲的抉擇》如何能在眾多描繪了青澀愛情的劇本中脫穎而出，興許還有一點值得深提──威廉和西蒙這對戀人的互動裡，從來不涉及相互拯救，只有真誠的關心和表達。
倘若仔細去讀，便不難發現倆人之間，用了大量的語言在詢問對方的情緒：「你好嗎？」、「你覺得怎樣？」、「發生了什麼事？」在這當中，沒有猜疑或推諉，沒有以「我的價值觀」支配「你的價值觀」，而僅以關心和提問、理解和表達，搭建出各樣情緒交互流動的兩人空間。
如此平等的親密空間建構，同樣是編劇有意進行的書寫行為。編劇Lisa於訪談中同樣說道：
「威廉和西蒙不斷在詢問對方的感受。沒有人試圖通過支配對方、利用對方，來追求一種興趣或渴望。我們非常努力的，在西蒙和威廉之間建立一個正向的平衡關係，並消除任何權力因素。威廉和西蒙之間有許多細微差別，但顯然裡頭沒有操縱、沒有權力遊戲，沒有利用對方。他們在與心魔和所處的世界之中掙扎，而非他們倆人之間的掙扎。」
因而，那是一種對於人們在親密關係中，達到真正真誠、平等交流的可能性的試圖探尋。這種對平等關係的追求，更直接貫穿了至今為止的兩季。當中，有兩個場景我認為非常值得一提。其一，是第一季裡，威廉背棄與西蒙的約定，公開否認自己為影片的主角後，倆人見面溝通，後至分手的場景。
威廉：「我真的很抱歉，這是唯一的辦法。但⋯這不需要改變我們的情況，只是不能再被人們見到我們在一起。」
西蒙：「如果你必須把我藏起來⋯」
威廉：「我如果出櫃，人們會亂成一團！你怎麼能要求我這麼做？」
西蒙：「我沒有任何要求，可是你希望一切都符合你的條件。你得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無論要花多少時間，而我尊重這一點。不過，你必須獨自面對了。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秘密」
此處，於西蒙的表達可見，顯然他是清楚自己的意願的──他不希望成為別人的秘密，這是他無法接受的底線。但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意願，就以此為條件，去脅迫威廉必須放棄一切。西蒙可以理解威廉的決定，因著威廉的王儲身分。
這也是西蒙於劇中一以貫之的性格表現：他對自我意識始終有所自覺，因此十分尊重自我的（西蒙對自己的同性戀身分和工人階級身分始終都非常接納）。也正是這份對自我的理解和尊重，使他絕不會在愛裡選擇拋棄自我。而是在成熟的保留自己的完整性和獨立性後，再談愛與被愛。
只是，威廉和西蒙的關係敘事，最痛的點卻也來自於此。他們在兩人構築的親密空間中始終是成熟的、平等的相愛著。但人類作為一種社會性生存，卻也沒有人能與自身所處的社會結構、階級背景完全割離，架空自我（或自己的愛情）來活著。這使得他們必然得掙扎於他們所處的世界、階級、身分之中。
而在那些必會面臨的阻礙面前，一系列的撕裂掙扎產生，劇情也依此而推動。且又由於威廉的身分，這些矛盾和問題的處理難度必定會被拉得極高，程度幾乎不是兩名甚至尚未成年的青少年可以獨自解決的困境。
也正是這份困境的無解，導致在第一季結局中，威廉和西蒙，幾乎是必然得走至分開的結果。
另一場景則是第二季中，圍繞著西蒙、威廉、奧古斯特三人，以及影片和王儲替補者的事件展開，於所有狀態最為膠著的情況下，威廉在諮商療程之後恍悟後，對西蒙做的表達。
威廉：「奧古斯特是下一個候選人，這代表我若讓他繼位，我就自由了。擺脫這些限制，自由地和你在一起。但若你舉報他，替補者就沒了。我會失去選擇，無法獲得自由。我可能讓家族沮喪，讓艾瑞克失望。而我不想要如此。」
西蒙：「你不想我舉報，才跟我說這些？」
威廉：「不是。做對你自己最好的選擇吧。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事實就是如此，而這是我的感受。」
在此，威廉的醒悟是甚麼？那是他醒悟到，在他與西蒙的關係之間，他唯一能做的，並不是去思考「怎樣對西蒙才是好的」 ──因為那樣的思考，本質上仍舊是在無視西蒙的自我意願的前提下進行的。威廉發現到，他唯一能做的，不過是表達自己在所有客觀事實之下，自己的心情和感受罷了。因為唯有這份感受，才是真正完全屬於他自己，是他唯一能去掌握的。
在表達之後，威廉保留給西蒙去思考、去回答的空間，並等待西蒙以他個人的自我意識，做出對自己人生的那份選擇──即便那選擇，得讓威廉去面對自己生命裡，那份由於出生便作為王子誕生於世，而必將會面臨的極大壓力。
在一份關係當中，從來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承擔得起另一個人的生命，以及另一個人的困境、壓力或責任的。所以西蒙和威廉之間有的，從來都不是彼此的相互依存或依賴。他們只有表達自我、理解尊重、相互支持，最後，走向共同面對。
於對談結束後的這場親密，又再度提示了我們這套劇的核心──每個親密互動，都帶著一份變化的訊息。
西蒙：「請你理解，我這樣選擇並不是為了傷害你。」
威廉：「我知道。我沒有要阻止你，但這太可怕了。」
西蒙：「我也覺得很可怕。」
威廉：「接下來我們會如何？」
西蒙：「我也不知道。」
劇集接著給出的，是西蒙向馬庫斯坦白的場景。在那裡，馬庫斯直接點出了西蒙於事件的對應上最切要的一個問題：「所有的事情都是偶然發生，都不是你的錯？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你在這群紈褲子弟當中自視為受害者。你說你不想要狗血的愛恨情仇，但你顯然樂在其中。」
是的，儘管因於威廉的公開否認，西蒙在影片的事件上受到更為公眾性的影響，但西蒙必須承認的是，影片的事件，為兩個人的生命都帶來了影響和傷害。若西蒙無法意識到這件事，那麼他便無法真正的全然去理解和共情威廉的生存境況，也就解不開他與威廉的關係之間那份最為核心的扭結。
（我認為在最初，正是因為西蒙將威廉視為威廉，而非王子，才使得兩人得以相互吸引。但這段關係要走至繼續，卻也使得西蒙必將得明白，他不能只將威廉視作威廉，而同樣必須看往威廉身上的王子身分，及那身分所挾帶的事物。）
於第二季尾聲，當一切祕密被拆解、事實被揭開、問題被思考後，威廉和西蒙，他們做的選擇，是各自皆決定了要再度走向對方、確認彼此。這也是滿溢在第二季裡那使人幾近難以呼吸的焦慮氛圍終稍散去，陽光透進的瞬間。同時，更是威廉和西蒙在各自的成長道路上，更向前跨進了一步的時刻。
推動這樣一份成長的，正是他們之間這份始終平等細緻的親密關係。這份因於西蒙和威廉之間那份不相互依存，而僅是相互支持的健康關係，為彼此在奔走於各自的生命道路，決定各自的生存選擇之時，提供了一股最為堅實、安心的力量。
那是，因為有你，所以我選擇接受自己真實的愛意，並以更加廣闊、共情、理解的視野，去擁抱真實的你──那個既作為威廉的你，也作為王儲的你；那是因為有你，因而我能更加坦蕩的面對自己的生命及恐懼，思索自己作為皇室成員的出生身分，並背負起那些於自我選擇後，必將面對的責任或壓力。
「我想跟你在一起。如果必須保密，那麼，就保密吧。如果那是唯一的辦法。但是我們之間不能再有秘密。我愛你。」
「我們假裝保護彼此，因為我們害怕如果不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我也是，我也害怕。但我現在要遏止這個陋習。」
對一部同性愛情作品，我們究竟在看什麼？
誠然，就如我在《奧術：凱特琳與菲艾，女性間靜謐的相互凝視》中寫到，在面對情感的雙方互為相同性別時的文本時，我始終在期望的，是這樣的一種深層探討：這些跨越了先在的、結構性的性別不平等，而在文本中被探詢的情感關係之中，是否為我們展現出一種真正的平等關係出現的可能？還是，即便前提性的性別不平等消失，卻在其更上層有著其他的困境，在提示著我們關係建構中平等達成的困難？
這樣的探究，是我在面對一段以同性為題材的作品、文本、敘事時，必將渴望著的。而非只是置換了某一方的性別身分，但內核實則還是那套支配與被支配、凝視與被凝視的位置早已固化，而不過再次複製了父權邏輯的親密關係狀態。
畢竟那樣的邏輯，顯然只是資本為了取悅具有消費能力的女性消費群體，來獲取更多利潤的一種手法。在此，我想要引用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學者的論述，她說：
「當類似於耽改劇或雙男主劇開始成為某一種時尚潮流的時候，觀看這些作品時，我時常會啞然失笑，甚至有點生氣、有點憤怒。原因在於，它不過用完全相同的結構，反轉了觀看與被觀看的性別主體。它們用當年好萊塢在拍攝女性身體的方法，去用特寫、局部鏡頭，割裂的拍攝男性的身體。」
「而父權與資本主義的一個最為基本的連結，在於它不僅是一個象徵權力，同時是一個資本權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女性之所以能被賦予觀看的權力，只是因為她們是金主、她們是消費者。是『當我有錢的時候，我可以作為一個女性去消費男性的形象、男性的身體』。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會發現，那些作品不過是反轉了性別角色，而複製了父權結構。」
也因此，若我們回看《王儲的抉擇》這樣一部文化敘事作品，便不難發現，威廉和西蒙這段被探詢的同性情感關係裡，為我們展現出的，正是一種真正平等的親密關係達成的可能性。並在這樣的前提下，這部作品試圖去達到一個新的昇華。那是即便前提性的性別不平等不在，即便在親密關係的雙方是互為平等的前提上，卻在其更上層，有關於階級、身分、自我認同等等的問題，帶來的困境和阻礙。
作為青少年題材作品，我想《SKAM》和《王儲的抉擇》的觀眾群應當有一定程度的高度重疊，而這兩部也都是我本人極度深愛的作品。我知道，這兩部作品之所以能讓我如此深愛，是因在青少年題材的處理上，兩者皆是以一種完完全全「平視」的視角去做切入。那裡沒有濾鏡、沒有說教，只有真真實實的用鏡頭進入當下社會中的青少年群體，看他們實際存在的迷茫和情慾。不性化、醜化、美化角色，而是試著以理解、共情的角度，看這些青少年那尚且不夠靈巧以致有些張牙舞爪、無處安定的青澀情緒背後，更深層的迷茫、渴望和求愛──那就如任何一個你我，可能會有的樣貌。
而正是如此的「平視」讓我更可以確定，《王儲的抉擇》，確實值得人們對它傾注如此深的愛意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