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工藝再度照進藝術:關於當代藝術與工藝的一些思考

查映嵐
9 min readSep 16, 2018

曾幾何時,「工藝」這個詞在藝術的語境裡暗含貶義。具實用性的應用藝術,與側重概念性的純藝術/當代藝術,兩者之間涇渭分明,而在現代社會裡,前者的位階往往較低 — — 木匠、刺繡工、紙紮師傅顯然不及「藝術家」馨香。陶藝家可能是例外,但其政經文化地位到底不及藝術家;工藝在文化資源分配中亦是弱勢中的弱勢。與傳統民間信仰相關的工藝,更加因為與「迷信」扯上關係而遭到無形的貶抑。

在現當代藝術的脈絡中,對上一波試圖融合工藝的重要運動,已經是超過一百年前在英國出現的「藝術與工藝運動(arts and crafts movement)」。十九世紀末,歐洲因蒸氣機、電力與鐵路的普及化而劇變,英國作為最早經歷工業化的國家,出現提倡回歸傳統工藝的聲音,藝術家莫里斯(William Morris)認為應抹除純藝術、設計與工藝的分野,讓藝術之美完全融入家居與生活,因此高舉裝飾藝術的價值。這股風潮迅速帶動了歐美的手工藝復興,影響甚至遠及日本。在日本,柳宗悅在1920年代開始領軍「民藝運動」,肯定「民眾的工藝」之美學價值,認為由無名工藝師創造的實用物是超越美醜的,又身體力行拯救江戶和明治時期平民使用的尋常器物,試圖藉此在愈來愈趨近西洋的現代化日本保留東洋的靈魂。

William Morris ‘Red House’

同一時期的另一邊廂,藝術正轉向「內部」,焦點落在藝術家的精神世界,以象徵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為開端,半世紀後發展至抽象表現主義的高點。二十世紀初,一些藝術流派轉向「上層」,作品直接指涉甚至介入政治,包括蘇俄前衛,德國George Grosz的社會批判畫,納粹藝術,社會主義寫實主義(Socialist Realism)。這些作品無論好壞均緊緊扣連政治與社會,但畢竟是以藝術語言服務意識型態、帶出政治訊息,而即便是對社會的批判,亦往往是專屬文化精英階層的批判,與庶民或日常生活的關係微乎其微。直接以庶民文化為材料的藝術,在兩次大戰後主要由波普延續,但波普與杜象以降的「現成物(readymade)」傳統大有關係,往往取用現成的物品和圖像重新組裝、配置、拼貼,與民間工藝的製作(making)方式大異其趣。

隨著六七十年代概念、行為、錄像、裝置等藝術形式興起,「藝術品」已不必是一件完整自足的實體物件,傳統媒介如繪畫、雕塑受到挑戰,因為概念先行,連帶技藝也顯得過時。有趣的是,在七十年代末,美國其實興起過一波以女性藝術家為主的「圖案與裝飾運動 (Pattern and Decoration Movement)」,在白人男性主導的藝術世界,她們試圖復興被邊緣化的陰性、非西方的圖案與工藝,從北非瓷磚、土耳其刺繡、日本版畫、伊朗地氈和印度細密畫中學習。這些作品初時在商業上頗為成功,然而很快就遭評論家貶損,被認為並非嚴肅藝術,直到近年才有藝術館以回顧展重新肯定其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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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映嵐

生活艱難時,寫字成了唯一可望可即的治療。漫無目的亂寫一通,可能只為回到一方快樂而安靜的時空,有燈,有桌椅,有書,漾着素菜香,玻璃窗外雨聲也是靜默不近身,世界在指尖和腳底而不在發光屏幕背面。charyinglam@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