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好人》讀後感

林暄 Xuan Lin
Sep 22, 2022

--

寫於2022年6月30日

° 在極端年代的初期,布萊希特的劇作堪稱是階級衝突關係和社會虛偽價值的證明。請先簡述十九世紀末資產階級世界的表面現象和基本特徵作為歷史前身,再對照說明布萊希特《四川好女人》一劇中無產者的生活世界及其與資產者的權力鬥爭,如何凸顯了二十世紀資本社會的結構矛盾和人性善論的價值曖昧?

–「在資產階級社會中,最膚淺的表面現象卻反映了最深刻的內涵。」

十九世紀末,資產世界整體呈現一種奇妙的階級現象。家庭是構築社會的單位,然而人們亦以家庭為基礎,逐而發展了掩蓋道德良善與真誠的虛偽面具。我想這種虛偽與整體社會密切相關,甚至可說正是與外界不斷映射之下凸顯的人性所創造出來的境況。資產世界告訴我們要於爭名逐利之間保持一種體面的形象與個性,在外打拚的人們或許就是因為經年累月之下習慣了這樣的習性,道德價值於是都被裝戴上虛假的一層軟皮,理所當然地進入了家庭之中。

布萊希特的這本劇作寫成於1943年,同年於瑞士首演。若淺以一言破題之,大約是此句:「十九世紀末期,資本社會之存活所需,並非傳統道德理想所需。」熱心、助人、誠懇,這些傳統上對道德所持較高的期待,在沈黛小姐身上都能毫無遺漏地看見,可是這樣好的沈黛小姐,在殘酷無情的資本社會中卻是難以正常存活的。

–《神仙與好人無力自衛之歌》

在我們這個國家,有用之人,需要運氣,只要找到強大靠山,就能顯示你的用處。好人難以自救,神仙無權無勢。

為什麼神仙不用坦克和大砲,還有戰艦、轟炸機與地雷,去將壞人打倒,把好人扶持?讓我們和你們都過上好日子。

在我們這個國家,好人當不長,碗裡吃空了,食客互相毆打。

唉,神仙戒律,也救不了缺吃少穿。為什麼神仙不來我們的市場,微笑著分發琳瑯滿目的物品,讓大家吃飽麵包喝足酒,和睦相處(她戴上隋達的面具,用他的聲音繼續唱。)

為了吃一頓午飯,需要鐵石心腸。富人們就是靠著他創建家業。不踏倒他一頓,誰也救不了一個受苦漢。

為什麼神仙不在天上大聲說,他們欠著好人一個好世界?為什麼他們不給好人坦克和大砲,命令他們開火,不能再忍受下去?

何謂資本世界中的「正常」?我想無情是正常,冷酷是正常,時常自然而然地撇除情感甚或部分道德,做出良知以外的事,而任何事情在錢財與利益的輝映之下,全然無傷大雅。所以沈黛不要「好」了,為了存活下去,她化裝成自己的表哥隋達,於是店舖才終於有了像樣的保護者,自己的權益也終於獲得發聲。原始的好人由於堅守著好的道德價值,在眾人的剝削、一片漠然之前,只是顯得過於軟弱,無法遏止地被壓低輕看。

我認為道德於某個層面上涉及感性頗深。若完全無情無感,道德也就只是一種制式化僵硬的律法罷了。沈黛對於前來投靠的前房東一家人,無私的憐憫與寬恕非常令人動容,可看在資產所有者,如煙店女房東的眼中,在租金面前沒有半分情感是切於實際、值得寬容的,人情並不是資產交易所需考量的因素。

而面對冷酷無情的房東,也必須用她的語言、她的溝通方式,冷漠地協商租賃事宜。這點沈黛自己是做不太來的,所以總得派出形象嚴厲苛刻的隋達來代她處理交涉之事。(換言之,沈黛其實並非不懂如何冷淡對人,以利益為優先考量來待人處事,保留那些良善的特質其實是一種自身的選擇,這裡我很欣賞沈黛的選擇,卻又覺得陷入了一種相當程度難解的矛盾…)

書中數處可見資產階級世界以金錢財富為判斷依據、現實勢利的特性。首先當沈黛獲得神仙的賞賜:一千銀元的金錢,並用這筆錢買下了一間香菸店之後,有了自己的資產,人們便開始投靠起這位他們從前未曾看好(甚至看低)的平凡女子。

究竟那份善良和堅持:對於好道德的秉守,能夠換來什麼呢?獲得了神仙一千銀元恩賜的沈黛買下了菸店,牽涉到利益糾葛卻換來更多更多的煩惱和負擔,那些似乎都是原始的單純、善良無法處理之事,甚或正是那些「好」,當那些善良體貼與溫柔被放置進資產世界中,將會迎來連綿不絕的雜碎煩惱。

前任房東、(與沈黛毫無關係的)房東親戚、楊森、陽森的母親,與沈黛近好的原因,使我想起一些嗜血的水蛭,金錢是如血液一樣的養分,無血則將死。當自己的肚囊裡沒有足夠的血液了,飢渴與乾涸讓他們不斷地向外攀附、延展、吸取,一旦附上了獵物便是一場無盡剝奪。

為了成就自己飛行員的夢想,目中無人的楊森對待沈黛豪無情份,只把她當作自動提款機器似地,一次又一次地糟蹋著女孩的尊嚴。

隋達:我想知道,要這五百塊銀元做什麼用?

楊森:當然可以,我看,這是在試探我能不能辦成一件事。北平機場的機庫主任是我在航校時的朋友,他來信說,給他五百塊銀元,就能為我找個職位。

隋達:這個數目不是太大了嗎?

楊森:不。他必須去找一個飛行員的毛病,可這個飛行員因為家裡人口多工作十分盡責。這您就明白了吧。這話只能對信得過得人說,沈黛用不著知道。

(……)

隋達:您好像忘記了,她是一個人,而且有理智。

楊森:(譏笑地)有些人總是想著他們的女親戚和理智規勸的作用,這讓我感到很吃驚。您不是提醒她要理智一點嗎?她根本就沒有理智!相反,她一輩子受人蹂躪,像條可憐的牲口!要是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對她說:”你跟我走“ 她就像中了邪一樣,連她的老娘都不認得了。

隋達:(艱難地)楊森先生!

楊森:您願意叫什麼先生就叫什麼先生吧!

隋達:我表妹是忠實於您的,因為……

楊森:您是不是想說,因為我是個可以信賴的人?裝滿你的煙斗抽菸吧!(…….)結婚的時候您不能兩手空空地來。讓她戴三百塊銀元來,要嘛您帶來,不是她就是您!

(……)

楊森:也許我是這樣一個人,沈黛。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需要你。我是一個卑賤的人,沒有資本,沒有風度。可我不甘心這樣。沈黛,他們正在逼著你走向不幸。(他走近她,低聲地)你看看他!你腦袋上沒長眼睛?(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可憐的人啊,他們現在又想打你什麼主意?走進一場理智的婚姻!沒有我,你會不會跟他走?

沈黛:不會。

楊森:不跟一個你不愛的男人走!

沈黛:是的。

楊森:你把一切都忘啦?那天是怎麼下雨的?

沈黛:沒有。

楊森:你讓我別上吊,給我買了一碗水,你答應我為我弄一筆錢,讓我再次飛行。

沈黛:(顫抖著)你想怎麼樣呢?

楊森:我想讓你跟我走。

沈黛:蘇富先生,請您原諒,我要跟楊森走。

楊森:我們兩人相愛,您是知道的。(……)

蘇富:這簡直就是一種強姦行為!(向著後面喊)隋達先生!

楊森:告訴他,讓他別在這裡大聲叫喊!

沈黛:蘇富先生,請您不要叫我表哥。我知道,他和我的想法不一樣。我覺得他的想法不對。

(對觀眾)

我愛上誰就跟誰走,我不計較代價是多少,我不考慮這樣好不好,我不想知道他愛我不愛我,我愛上誰就跟誰走。

楊森:這就對了。

書寫這篇報告時,向身邊一位朋友分享了這則故事。她聽完以後的感想是,神仙們為什麼要立下(謹守)這樣不適用當時社會的道德誡律呢?根源似乎出在那些戒律本身。為什麼不重新設定一些能讓人們在資產世界中,仍能活得快樂、心安理得的法條呢?

我給她的回應是,我也著實不太知道。這些既定俗成的道德規範會有重新修訂的可能嗎?真的有訂定出適用於資產社會,新式道德法則的可能性嗎?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新型世代,已經可以不小地感受到某些關於道德的標準正在變化,人們看待事物的準則也有所鬆綁、觀點變得更加多元,但是資產世界的階級現象仍然存在,習慣以財富、地位,橫斷一個人價值高低的人們依舊不在少數,而資產社會所留下的產物:道德虛偽現象,在現今家庭和親密關係中也依然不難見到。這些事情能有改變的企盼嗎?

想到大一住山上宿舍時,每日下山必會看到的一句話:「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這句話以貼紙的形式貼在鏡子上,經歷了日曬雨淋已經有些殘舊。其實我一直是莫名抗拒這句話的,因為一個人的人生都變化莫測了,由人類組成的世界怎麼又不會有改變的可能呢?

神仙甲在故事尾聲如此說著:

「混亂一團,非常混亂!不可信,簡直不能相信!我們能承認我們的戒律不適用嗎?我們應當拋棄我們的戒律嗎?(頑固地)永遠不能!這個世界應當改變嗎?怎樣改變?誰來改變?不,它一切都很正常。(他迅速地用錘子敲打桌子。他一揮手,音樂起。一道玫瑰色亮光出現)

讓我們回到

天上去吧,這小小世界束縛我們太緊。

你們的歡樂使我們高興,你們的痛苦讓我們憂傷。

我們在星河之上會想念你,好人沈黛,

願你在人間以我們的精神生兒育女,

提著小燈把寒夜照亮。

再見了,好自為之吧!

(隨著他一個手勢,舞台頂上打開。一朵彩雲降落下來。神仙們登上彩雲慢慢地向上飄去。)」

這又是什麼樣的一位好神仙呢。

也來談談神仙。劇中的三位神仙象徵了道德準則、秩序與理性,然而降臨凡間的祂們,仍然拿固態成形的資產階級社會毫無辦法,最終只能揮揮衣袖,匆匆道別收場,留下孤零零的沈黛和她的雙重身分隋達(當時無助的她停留在隋達的身份)。

而劇本前半部分的內容也顯示出眾神仙做出的一份小小結論:

我們什麼都做不到。我們只是觀察而已。我們堅信,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上,我們的好人士能夠找到出路的。重擔能令人增加力氣。賣水人,你等著吧,你會看到,一切終歸有一個好的……

這樣清閒又慵懶的神仙,究竟是好是壞呢?打一開始,三位神仙就給人一種迷糊不清的形象,總有種富家子弟之感,像是初落人間還搞不清楚世間景況似的,全然沒有想像中的神性可言。(我以為的神性包含著睿智、敏銳和剛強,可是老實說,劇中的神仙笨拙得很,甚至連「來人間找尋好人」這個舉動的動機都有些問題。)

我們能承認我們的戒律不適用嗎?我們應當拋棄我們的戒律嗎?(頑固地)永遠不能!這個世界應當改變嗎?怎樣改變?誰來改變?不,它一切都很正常。

神仙們大舉遠降人間,踏著輕盈的步伐找尋好人的存在,說穿了其實也不過只是要證明自己訂下的那些戒律,仍有其價值罷了。讀到這兒又有幾個提問:戒律需要靠底下遵循的人來證明,才能具有價值嗎?總覺得這裡又再次凸顯了神仙的愚鈍和無能。

最終的收場白中,旁白以一種呼告的方式,向我們提醒並總結了整齣戲劇的無力感,究竟在這樣的世道之下,好人們該如何一邊堅守著良善的道德,一邊好好地存活呢?

我想呼告的意圖在於提醒觀眾,我們應當在已然固態的資本社會之眾多基礎上,仍然記得勇於實現對良善道德價值的重視,切忌以己身之漠視,允許劇中的情景於現實生活中繼續漫無終止地發生。別再讓那些難能可貴的善良與真誠,在銀元之前顯得毫無光芒和重量了。漠視只會讓沈默成為漩渦,不斷輪迴、聚集,形成一種類似黑洞的勢力,而最終道德的現場終將只留下一片荒蕪,無人能單靠守著善良完好地存活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