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遊戲是不是在浪費時間？
改寫自本學期的哲學概論作業。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當我們都還是小學生時，想必大多數人在放學之後，都是先玩遊戲玩個過癮才會靜下心來寫作業；有時候還需要大人的威脅利誘，再附上一句「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才會甘願放下手邊的遊戲，去做其他正經事。
而當我們長大後，還是無法割捨玩遊戲這件事。而且，玩遊戲所牽涉的情感與心態也變得更加複雜：有時讓我們渾然忘我，一個晚上一轉眼就過去了；有時讓我們異常憤怒，恨不得能夠換一批隊友重新來過；有時也會帶給我們罪惡感，因為玩遊戲往往讓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就耽誤了更重要的事情。玩遊戲成了社交生活的一部分，因為在遊戲中往往能夠遇上和我們志同道合的人；然而，玩遊戲有時也成了逃避現實的一種管道，我們得以在其中消磨掉令人無法忍受的、充滿苦澀的現實世界。
在種種情感與心態的背後，好像潛藏著一股張力：一方面，玩遊戲的時光充滿歡樂，讓人無法自拔；另一方面，玩遊戲總是伴隨著一種擔憂，擔憂自己沒有把時間拿來做更重要的事。換句話說，童年時那句「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似乎在我們玩遊戲時仍不斷盤旋在我們心中，久久未能消去，使得遊戲的歡樂籠罩著一層陰影。
由此看來，「玩遊戲到底是不是在浪費時間？」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在於：我們對於這個問題的答覆，會深深地影響我們對遊戲的態度。如果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則我們不應該把時間拿來玩遊戲；所以，我們在玩遊戲時感到罪惡是一種合理的情緒反應。如果我們的回答是否定的，則玩遊戲是一種善用時間的方式；因此玩遊戲是正當的、值得感到歡樂的活動。
簡單勾勒提問的動機以及重要性之後，我們現在就來嘗試回答這個問題。
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只要看一眼這個問題，便可以快速的把問題分成三部分：
- 玩遊戲
- 是不是在
- 浪費時間？
很明顯的，其中的「玩遊戲」和「浪費時間」是什麼意思，還有待我們進一步釐清。而我認為，釐清了這兩個關鍵概念之後，答案自然便呼之欲出。以下是我回答問題的策略。首先，我打算討論我們對於「浪費時間」的日常看法，以及我們如何判定一項活動是在浪費時間。其次，再分析我們稱之為「玩遊戲」的活動具有哪些特質，以及玩遊戲究竟是不是在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
什麼樣的活動算是浪費時間呢？這個問題實在太過抽象，也許回到我們的具體生活情境中，比較容易開始討論。想像我們都還是活潑可愛的小學生好了，放學回家後我們最有可能會從事的活動有：看電視、寫作業、玩遊戲、學才藝、做家事等等。如果我們按照日常直覺，將它們分成「浪費時間」與「不浪費時間」兩組，應該不會引起太大的爭議：
- 浪費時間：看電視、玩遊戲
- 不浪費時間：寫作業、學才藝、做家事
是什麼特質，讓看電視、玩遊戲被判定為浪費時間的活動？又是什麼特質，讓寫作業、學才藝、做家事被判定為不浪費時間的活動？
也許有人會回答，浪費時間的活動都是不用花費心思的，而不浪費時間的活動都是要花費心思的。但是，玩遊戲可以很認真玩，做家事也可以漫不經心的做。所以關鍵應該不是在花心思與否。
我認為，關鍵在於活動的目標。一方面，看電視的目標是放鬆心情，玩遊戲的目標可能是為了勝利的成就感，但這些目標都不是可以展示的實質成果。另一方面，寫作業、學才藝、做家事的目標十分明確，寫作業追求的是知識的積累（e.g. 字彙量增加、解題熟練度提高）、學才藝追求的是才藝的增長（e.g. 能夠表演扯鈴、能夠彈一首鋼琴曲）做家事追求的是乾淨的地板與摺好的衣服；以上這些，都是可以展示的實質成果。因此，從目標的角度來看，比起看電視和玩遊戲，寫作業、學才藝、做家事所追求的目標，更實際、更有價值、更值得我們投入心力去追求。
由以上簡單的思想實驗，我們可以大膽推論，一項活動是否浪費時間取決於它的目標是否有價值。如果一項活動的目標越有價值、越值得我們追求，則它就越值得我們投入時間。反之，如果一項活動的目標越沒有價值、越不值得我們追求，則它就越不值得我們投入時間；換句話說，它就是比較浪費時間的活動。
「玩遊戲」
延續上述的討論，勢必要繼續問：玩遊戲所追求的目標是什麼？如果我們能找到玩遊戲所追求的目標，我們就可以討論這個目標有沒有價值，進而判斷玩遊戲是不是浪費時間的活動了。
一般的答案是：玩遊戲是為了贏、玩遊戲是為了獎品。然而，我們為了獎品而玩遊戲的場合可說是少之又少，鬼抓人、紅綠燈、躲貓貓，這些沒有獎品的遊戲仍足以讓我們樂在其中；因此，說玩遊戲是為了獎品，在大多數時候無法成立。同樣的，也不是所有遊戲都有贏家和輸家的分別，例如扮家家酒、角色扮演之類的遊戲，就不存在勝利機制，也沒有贏家與輸家的差別。再者，如果玩遊戲真的是為了贏，那麼遊戲的輸家是不是就沒有完成玩遊戲的目標，是不是就沒有成功從事玩遊戲這項活動？我們顯然不會這麼認為。既然玩遊戲不是為了獎品，也不是為了贏，那玩遊戲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在此我想引用Bernard Suits在《蚱蜢：遊戲、生命、與烏托邦》（The Grasshopper: Games, Life and Utopia）對於遊戲的定義。簡單來說，Suits將玩遊戲定義為「自願去克服非必要的障礙」；而說的更詳細一些，Suits認為玩遊戲包含下列幾項要素：
目標
遊戲的目標是達成一種特定的事件狀態。例如：大老二的目標是比對手更快出完手上的牌；西洋棋的目標是將死對手的國王；百米衝刺的目標是比對手更快抵達終點線。用合法手段完成遊戲目標者，我們將其稱為遊戲中的贏家。
方法
遊戲的方法是被允許用來達成遊戲目標的手段。要注意的是，並不是所有達成遊戲目標的手段都是遊戲的方法。例如，身為大老二玩家，達成目標的最有效手段應該是把牌丟棄或藏起來；身為百米衝刺選手，達成目標的最有效手段應該是鳴槍前偷跑或開車去終點線。然而，以上這些手段顯然是不被允許的；因此，不是所有的手段都可以被稱為遊戲方法，只有合法的手段是可以被稱為遊戲方法。
規則
遊戲的規則區分出哪些手段是被允許的、哪些手段是不被允許的。例如，在一場大老二遊戲中，規則限定了玩家的出牌形式（e.g. 葫蘆、順子、鐵支）；在一場西洋棋賽中，規則限定了玩家移動棋子的路線（e.g. 城堡只能走直線、主教只能走斜線）；在一場百米衝刺當中，規則限定了跑者只能用雙腳、不能偷跑。
態度
遊戲的態度指涉的是一種特別的心理狀態：玩家自願接受規則的限制，採用某些特定方法來達成目標。有了遊戲的目標、方法、規則之後，還需要玩家拿出遊戲態度來，遊戲才得以進行。
回到正題。根據Suits建構的定義，我們應該可以回答上面提出的問題：玩遊戲的目標到底有沒有價值？到底值不值得我們追求？根據直覺，「比對手更快出完手上的牌」、「比對手更快抵達終點線」好像都不是很有價值、很值得追求的事物，這是不是代表玩遊戲在浪費時間？
這正是玩遊戲的弔詭之處。這個弔詭之處在於，玩家「玩家自願接受規則的限制，採用某些特定方法來達成目標」，其實背後隱含了更偉大、更高貴的目標，那就是「玩」。仔細想想，設立遊戲的目標、方法、規則，為的是什麼？無非是為了創造玩家之間的特定競爭或合作關係，讓玩家能夠更投入於遊戲當中，讓玩家能夠好好玩一場遊戲。一言以蔽之，玩遊戲的真正目標是「玩」。
這也是為何輸了一場遊戲是無傷大雅之事。如果玩遊戲的目標真的是「達成一種特定的事件狀態」，那麼除了贏家之外的人都沒有達成遊戲目標，都沒有成功地進行「玩遊戲」這項活動。事實正好相反，正是因為玩遊戲的真正目標是玩，所以不論贏家輸家，只要完整投入於遊戲當中，都算是完成了玩遊戲的目標。
所以，玩遊戲到底是不是在浪費時間？
正因為玩遊戲的真正目標是玩，所以玩遊戲一點都不浪費時間。怎麼說？
所有活動都有它的目標，就拿玩遊戲、寫作業、做家事三者來比較好了：玩遊戲的目標是玩，寫作業的目標是寫完作業，做家事的目標是做完家事。注意到差別了嗎？寫作業只是一種手段，它指向的目標是作業的完成；做家事也是一種手段，它指向的目標是家事的完成；由此看來，這兩種活動都是一種「手段性」的活動，在完成目標的一瞬間才體現出它們的價值。
玩遊戲則與它們兩者不同，玩遊戲的目標就是玩，它不指向外於自身的某個目標，用哲學家的行話來說，玩遊戲是一種「自成目的」（autotelic）的活動。我們在遊戲中的每分每秒，都在貫徹自己的目標，每分每秒都體現出玩遊戲的價值。當我們沉浸在自身的目標當中，無憂亦無懼，好像完全忘了時間的流逝，這正是一種活在當下的幸福感與充實感。因此，玩遊戲不是浪費時間的活動，反而是讓我們得以全然活在當下的活動；甚至可以說，玩遊戲是最好的善用時間的活動。
這並不是說，我們應該將生命中的所有時間都投入在玩遊戲當中（雖然Suits在書中考慮過這個可能性），畢竟我們的生命中還有許多要奮鬥的事業（e.g. 念書、工作、家庭）；而是說，在為這些事業奮鬥之餘，如果幸得一個空閒的下午或夜晚，別擔心，就盡情地拿去玩遊戲吧！切莫為適度的玩遊戲而感到擔憂或罪惡；因為，正是玩遊戲讓我們得以脫離時間的宰制，體現了人類生命最高的理想：活在當下。
後記
恭喜你看完這篇落落長的文章，對「遊戲」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讀讀看我在文章中提到的《蚱蜢：遊戲、生命、與烏托邦》，這是一本不需要哲學基礎也能看得懂的哲學書，以對話錄的形式探討了遊戲的定義與意義，也許看完之後會改變你對遊戲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