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卡繆 〈荒謬的推理〉

黃楚岳 Alex Huang
11 min readNov 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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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城邦讀書花園

這學期修了鄭義愷的存在主義,依序讀了笛卡爾、齊克果、杜斯妥也夫斯基,再到這周的卡繆,終於有一本輕鬆上手的書了。雖說輕鬆,不過許多細節還是靠教授提點才能體會,於是回家馬上再看一遍,趁記憶猶新時打成一篇心得。

〈荒謬的推理〉是 《薛西弗斯神話》四篇短文中的第一篇,卡繆試圖以邏輯為徑,找尋一條穿越虛無主義荒漠的路。接著〈荒謬的人〉與〈荒謬的創作〉講述荒謬在生活與文學中的實踐。最後,這條路帶領我們來到了薛西弗斯所在的山腳下。我們和他一同仰望山頂,認清人類的共同命運,並立下反抗至死的誓言。

書名:The Myth of Sisyphus / Le Mythe de Sisyphe

作者:Albert Camus

成書:1942

卡繆自序

在自序中,卡繆很清楚的點明了他的寫作動機。

本書表達出儘管受虛無主義所限,還是有可能找到超越虛無的方法。

倒轉時空回到在兩次大戰之際虛無主義壟罩的歐陸,卡繆想問的是:我們有沒有辦法在虛無主義的基礎上,反駁虛無主義的結果?我們有沒有辦法接受虛無主義者的論證,仍然樂觀的面對人生?

荒繆與自殺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僅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在蘇格拉底問我們理想生活的生活方式之前,卡繆認為我們還要先問:人生值不值得活?此問和自殺是一體兩面的關係,只要我們還活著,這就是最重要的問題。再來,卡繆認為自殺的原因向來都是在人的內心滋長的,並以啃蝕內心的蠹蟲類比之。如此就劃下了我們後續討論的範疇,在於個人思想與自殺的關係。

除了荒謬與自殺,本文還有第三個主題:希望。不過這裡的希望,指的是賦予人生更高的超越性意義,是卡繆眼中的另一種逃避。接著稍微整理一下,凝煉出三個我們要回答的問題:

  1. 人生值得活嗎?
  2. 如果不值得,在什麼程度上,自殺是合理的回答?
  3. 如果不值得,在什麼程度上,希望是合理的回答?

先預告一下,後兩個選項在卡繆看來都不是合理的回答,他還會提出另外一個選項。對了,我們還需要一點小準備:先將現階段得出,代表荒謬及自殺邏輯關係的論證放在這裡,等等還會用到它。

1. If life is absurd, we should commit suicide.

2. Life is absurd.

3. Therefore, one should commit suicide.

荒謬的高牆

到目前為止,我們對荒謬都還沒有比較明確的概念。卡繆對荒謬的描繪將從生活化的角度出發,以街角的電話亭為起點,一直到人心的最深處;從單純的描繪開始,到理解、歸納,最終給出定義。卡繆的筆調輕薄透明、溫柔又疏離,論理卻又一氣呵成,讓人衷心佩服,暗自輕嘆。這段非常詩意,不過我也只能挑重點寫,先來談談荒謬的幾種面向。

無限慾望與有限人生的矛盾

同樣地,庸碌人生的每一天,時間載著我們前進。不過總是會來到那麼一刻,換成我們必須馱著時間前進。我們依靠未來而活:「明天」、「以後」「等你擔任某個職位」、「你年紀大了就會了解」。這些不相干的說法頗為奇妙,因為未來畢竟和死亡有關…他站在時間軸上。他承認了他屬於某段曲線中的某個點,而他必須走完這段曲線。他隸屬於時間,恐懼攫住了他,他知道時間是他最險惡的敵人。明天,他盼望明天,然而他的一切卻拒絕接受他。肉體的反抗,就是荒謬。

借一句海德格的話,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being-toward-death),死亡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有限性。不過這裡義愷也借了莊子的一句話:「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只要想像把這裡的「殆已!」換成「荒謬!」,應該不難理解。

心靈與機械化肉身的對立

人也會散發非人的氣質,在某些清醒的時刻,他們機械化的姿態、無意義的動作,使得他們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愚蠢可笑。某個人在玻璃隔板後面講電話,聽不見他的聲音。但到得到他難以理解的比手劃腳:你不禁在想,他為何活著?這種面對非人性時所感受的不安,這種面對我們自己的形象時所受的難以預料的混亂,如同當代某位作家所稱的「作噁」的感受 ──這也是荒謬。

心靈與肉身的對立在笛卡爾的《沉思錄》中發揚,一直到二十世紀都無法弭平其中的鴻溝,終至產生了那股「作噁」的感受。心靈,連我們也說不清它的本質,是某種輕盈的氣息?或像微光或火炬那樣照亮一片漆黑?但當它與肉身結合,便彷彿困在某一部精細的鐘錶之中,只能遵循支配鐘錶運轉的物理定律,直到死亡的那刻都無能為力,荒謬於是油然而生。

科學承諾的破滅與認識的侷限

我知道那些迎風搖曳的樹木觸摸起來質地粗糙;我感覺的到那些淙淙流水的冰涼滋味。青草地的芬芳與暗夜星辰,以及讓人心情放鬆的向晚時分,我如何能否認這個我可以體驗到其力量的世界?然而,大地悄然無聲,沒有給我任何讓我確信這個世界真的屬於我的訊息,你向我描述它,你教我對它進行分類。你列舉它的律法,而我求知若渴,同意這些律法為真。你說明它的運作機制,而我的希望與日俱增。最後,你教導我這個五顏六色、不可思議的宇宙可以化約為一顆顆原子,原子還可以分解為一顆顆電子。這一切說法都很好,我等你繼續說下去。你談及一個不可見的星系,所有電子圍繞著原子和運轉。你以一幅圖像向我解釋這個世界的組成,於是我體認到,你的解釋已經化為詩歌,而我再也無法了解…即使科學可以掌握種種現象,我卻無法因此體會這個世界。

要寫一篇心得實在不應該引這麼多原文,不過卡繆的文字用的太美、太精準了,還真不知道用自己的話能怎麼說的更清楚。

荒謬方程式

荒謬=人想要理解的強烈渴望+世界無理的沉默

從上面的三種情境分析得到的結論,荒謬基本上是一種落差、一種碰撞。但它同時也是一種人與世界之間的動態關係,是人與世界之間的聯繫。我們現在可以瞥見,自殺已經在終點望著我們。不過,接下來就是卡繆準備翻轉一切的時候了。

哲學的自殺

這章帶有某種思想論辯上的趣味,我們可以想像成是卡繆和其他四位哲學家(雅斯培舍斯托夫齊克果胡塞爾)一起踢足球,卡繆自己一隊,其他四位另一隊。不過,卡繆在這場球賽中還身兼裁判,現在我們先看看他訂了什麼規則。

規則 1:假使我想要解答某個問題,那麼我至少不應該逃避問題中的某個項目。*

規則 2:我完全不想要任何建立在不可理解性之上的事物。

規則很簡單,只有兩條,現在球賽開始。

*規則1白話的說法是:我們不能隨意消除荒謬方程式中的任一項。

舍斯托夫(Léon Chestov)

在他充滿熱情的分析結束之際,當他發現了所有存在的基本荒謬性時,他完全沒有說:「這就是荒謬。」而是說:「這就是上帝,我們必須信賴他,即使他與我們的理性背道而馳。」

舍斯托夫在意識到荒謬的同時便擁抱了荒謬,擁抱了荒謬,縱身一躍,栽進非理性的深淵。當荒謬成為了跳板,便不再與人的清醒理性相繫,荒謬於是錯誤的被消解了(藉由消除荒謬方程式裡的「人」那項),我們再也不需要掙扎。對於舍斯托夫而言,理性之外還存在著上帝(超越性的存在);但對卡繆而言,人在理性之外別無所有。

舍斯托夫,違反規則1&2,紅牌。

雅斯培(Karl Jaspers)

然而,在毫無理由之下,他卻說:「在一切的解釋和詮釋之外,失敗難道不是揭露了超越性的存在,而非不存在?」他突然肯定了超越性、經驗的本質與生命超凡的意義。超越性的存在,通過來自人的自信的一個盲目行動,突然就解釋了一切,他說那是「一般性與特殊性的不可思議的統一」。

在我看來,雅斯培和舍斯托夫的進路還是較為相近的,雅斯培凸顯出人在理解上的無能為力,便是為了顯現超越性(transcendent)的無上地位,畢竟若超越性與人類的經驗相距越遠,就越顯得其真實存在。

雅斯培,違反規則2,紅牌。

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

隨著齊克果的書寫風格一路讀下去,卻可以感覺到像是浮現出某種預感(同時含有擔憂)──那是對於在最後幾部著作中終於爆發出來的某個事實的預感:他也作了思想上的跳躍…這個思想跳躍的結果來著實奇怪,卻不再使我們感到驚訝。他把荒謬變成另一個世界的標準,但事實上荒謬不過是這個世界的經驗的某種殘餘。齊克果寫道:「信仰者在他的失敗中,取得他的勝利。」

齊克果與卡繆的分歧在於荒謬的意義,對齊克果而言,荒謬是世界本身的一種屬性或標準,而他把這樣的屬性轉移到他的上帝身上,並要求我們以狂熱的信仰投入祂的懷中,取代了一切徒勞的呼求。想要滿足理解的渴望,就得要放棄這個渴望。在卡繆看來,這是對靈魂的刻意戕害,因為齊克果無法持守荒謬方程式的平衡,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彌補。

齊克果,違反規則1&2,紅牌。

胡塞爾(Edmund Husserl)

假使我希望發現思想明顯脫離證據之路的轉折點,只須重讀胡塞爾有關心智的類似推論:「假使我們能夠清楚地思索心理歷程的正確法則,那麼這些法則同樣會是永恆不變的,如同理論性自然科學的基礎定律。因此即使不存在任何的心理運作過程,但這些法則依然有效。」即便不存在心智,仍然有心智法則的存在!我於是明白,胡塞爾企圖把某種心理上的真理變成理性的規則:他否定了人類理性的整合能力,卻藉由這個迂迴的策略進行思想的跳躍,躍入了「永恆了理性」中。

義愷沒有提到胡塞爾,因為卡繆討論了現象學的方法論,超出了課堂的討論範疇,不過這裡還是就我的理解整理一下。

現象學起初的進路與荒謬一致,否認單一真理的存在,並主張多樣性的真理,這種在方法上謹慎且節制的思想,卻相反的讓世界有了千萬種可能性。不過最後胡塞爾將這種多樣性真理擴展到超越我們的理解範圍,成了某種形上學的安慰。

在胡塞爾的宇宙裡,世界清澈明晰,而人心對於熟悉感的長久渴望則變得毫無用處。

胡塞爾,違反規則2,紅牌。

現在對面的四位球員都被罰下場了,足球場上只剩下卡繆一人,現在就看卡繆怎麼踢完這場球賽吧。

荒謬的自由

目前我們有一個論證,兩條規則,及一條方程式。也排除了許多可能性:錯誤的消解、思想的跳躍、現世之外的解答。接下來,卡繆終於為我們解開迷惑。

對於我信以為真的事物,我應當堅持下去。而在我看來如此明顯的事物,即便與我的理念背道而馳,我也應當支持它。是什麼造成了這個世界與我的心智之間的衝突與斷裂?若不是認清這一切的意識*,還能是什麼?如果我希望保持這樣的衝突與斷裂,那麼我必須時時保持清醒、始終為處於警覺的狀態。這就是我目前必須牢記在心的事。就在此刻,清楚明白又難於征服的荒謬,已經回到人的生活之中,重新看見它的故鄉。也正是此刻,心智可以離開這條由理性的努力所踏過的荒漠之道,這條路現在通往日常生活的現場,重新見到「無名的眾生世界」,而此後人將懷抱著反抗與明智回到其中。

*這裡想到地下室人所謂「尖銳的意識」。

我第一次看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最重要的這段,不過,本文的結論就在如此細緻的觀點變換之間完成了。記得卡繆的荒謬方程式,並且,假設我們同意了兩條規則的合理性,那麼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保持生活中的荒謬,正視眼下的荒漠與地獄,我們身為人的價值也在這樣的世界中重新就定位。

卡繆,射門得分,比賽結束。

人生在沒有意義的情況下還值得活嗎?是的,並且正因為沒有意義才值得活。人生沒有意義,代表人生之上再無其他判準,人生就是至高無上的。自殺與希望都不是解答,反抗才是,因為反抗是唯一符合邏輯,唯一可以堅持至死的哲學立場。又從反抗,卡繆推導出內在自由,以及活出最多的可能性,共同構成了荒謬之人的三種基本生活態度。

反抗

荒謬之人,就像更激進版本的地下室人,不停地衝撞石牆:不過地下室人懷抱著絕望,荒謬之人則懷抱著自信與熱情。荒謬之人明知石牆永遠不會有坍塌的一天,明知反抗無法對荒謬起任何作用,但卡繆為他們解了倒懸:「這樣的反抗賦予生命價值。它貫串了一生,恢復生命的崇高。」懷抱著清醒理智的荒謬之人,絕無可能接受任何棄世的倫理學。

內在自由

在意識到並承認荒謬之後,過往一切生命的意義都開始動搖了。我們以往一切的安排、對人生的規劃、遠大的目標,在死亡的有限性面前看起來都渺小而可笑。荒謬在奪去我們生命意義、奪去我們永恆自由的同時,卻也打破了束縛,從各式意義的幻覺中解放我們,賦予了我們現世的自由。

活出最多的可能性

人生除了荒謬之外別無其他,因此人生的判準由各式各樣的普世價值,轉為反抗的激情,也因此沒有所謂好與不好的生活,只有充滿了不同可能性的生活。我們的理想生活,便是投入洞察與熱情,專注於眼前的一個又一個的此刻,隨時保持著清醒的意識。

後記

如同笛卡爾的《沉思錄》一般,卡繆又帶我們回到了旅途的起點,景色依舊,但心境已截然不同。從虛無主義的廢墟出發,我們途中所見的殘破世界,如今看來卻彷彿天堂。

義愷說卡繆是心靈雞湯,而且還是用邏輯做的雞湯,好喝。

我們能反駁卡繆嗎?可以的,只要反駁規則1&2,就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不過我還不太清楚要怎麼在這方面得出不同於舍斯托夫等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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