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gumgum
9 min readMay 1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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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2018年3月31日香港視覺藝術中心「秘密花園」體驗展覽

深宵的電視正播放著不知年代的影片,聲量調得很低,前面坐著的兩個人,幾乎渾然不覺它的存在。

有點混亂的客廳茶几上,散布著雜誌、遙控器、兩支紅葡萄酒,和幾個還盛著半滿飯菜的外賣發泡膠盒。紀欣婷和珍珠坐在地上,靠得很近,斟酒夾菜時卻又有點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觸彼此的身體;兩人的目光不時在沉默的空氣中交遇、但又隨即碎散。

兩人菜吃得很少、酒卻喝得很多;不一會,酒樽已經全空了。

「沒酒了。」紀欣婷說。她並不算喝了很多,臉頰卻紅得像個蘋果。

「沒酒了?」珍珠的臉色相反顯得有點蒼白。

「沒酒了。」紀欣婷唔帶雙關的笑了起來。

珍珠也笑了:「你叫我來,不是要我試試那些甚麼原始胭脂嗎,我幹麼要走?」

紀欣婷但笑不語,一種奇異的光彩,在她雙眼中緩緩流動。她的目光就那樣深深看進珍珠眼裡,讓火光在那裡面慢慢的燃燒起來……

一陣暖暖的電流驀地竄遍珍珠的身軀;她禁不住拉起紀欣婷的手,放進自己掌心。

紀欣婷的笑意凝住了,呼吸變得濃稠起來:「到我的房間,我給你化妝。」

兩人霍地站起來,帶跌了酒杯和紙巾盒,珍珠欲回頭,紀欣婷卻緊緊地反握著她的手腕,把她有如脅持人質一樣帶進睡房裡。

紀欣婷的睡房窗前下了金屬百葉簾,連一線街外的燈光也無法參透進來;黑暗中的空氣充斥著放大了幾倍的紀欣婷身上那股讓人難以忘懷的薰衣草甜味。

天花燈突然亮起,珍珠立刻伸手按著紀欣婷在燈掣上尚未縮回的手背,把燈關掉,順勢要吻她的下巴。紀欣婷身體向後微微一縮,再次把燈按亮。

「你不是要試試那些胭脂嗎?」紀欣婷輕輕說,語氣有點乏力,彷彿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在說的話。

她把珍珠推到妝檯前坐下,扭亮了鑲在鏡旁的排燈。明亮的燈光傾瀉到兩人臉龐,在鏡上反映出清晰鮮艷得近乎不真實的影像。

妝檯上正凌亂地放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形態萬千的瓶瓶罐罐,紀欣婷有點躁魯地把雜物一手撥開,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口小碗,取出胭脂膏粉倒在碗裡,洒水,然後再用指頭把粉末和水溶和。

她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珍珠的眼裡,一直沒有離開過。

「你為甚麼那樣看我?」珍珠忍不住問。

紀欣婷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你在想甚麼?」

紀欣婷依舊沒有回答。

珍珠便不再問,偏過臉,凝視鏡裡的兩個人,忽然感到無限荒唐。頃刻間,她發現自己無法分得出鏡裡的誰是自己、誰是他人;她貪戀地看著鏡中那清晰鮮艷的影像,忽然明白,那息薩斯是如何望著自己河裡的倒影,直望到變成了一棵水仙花。

「胭脂是甜的麼?」她忽然問。

紀欣婷終於轉過臉,望向鏡中的人,然後,她用小指頭沾起胭脂,小心翼翼地抹在珍珠的嘴唇上,輕輕帶笑說:「我倒想嚐嚐。」

珍珠仍然保持同一個姿勢,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紀欣婷還在睡。

珍珠悄悄地起了床,爬到窗台上打開窗戶抽煙,又重新回味過去幾星期裡發生的每一細節。二十八天,彷彿是一整個世紀。二十八天前,電視台新劇的籌備工作開始了,女主角是從綜合節目組那邊調過來的紀欣婷 — — 調組並不是常見的事,偏偏就是這個紀欣婷給調來調去。珍珠在此之前跟她見過幾次面,但彼此並不熟絡。

「我們又碰頭了。」開全體會議的前一天,珍珠捧著咖啡,碰到坐在餐廳一角的紀欣婷,便順道在她對面坐下:「嗨!」

「新劇由你執導嗎?我從劇本那裡看到你的名字。」紀欣婷淡淡道。

夕陽斜照透過鋪滿塵垢的玻璃窗,有點無力地散在紀欣婷側面上,在微黃的陽光下,沉默的輪廓訴說著一種世故的任性。

「看過劇本了?」

「匆匆看了一遍。」

「有甚麼問題嗎?」

「女主角所做的事非常矛盾,我無法摸清她的性格。」

「劇本還沒有寫完,我也不太知道。」珍珠聳聳肩,「不過,在構想中,她是一個有追求的女人 — —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對生命是有要求的人。」

珍珠用手比劃著,加強了語氣。

「我明白,我明白。」紀欣婷不斷點頭:「所以也是一個寂寞的人。」

珍珠呆住了:「你說了我想說的話!」

紀欣婷笑笑,沒有回答,一雙眼睛輕輕瞥過珍珠的臉。

珍珠驀地一顫,一度奇異的光芒倏忽間懾住了心神,連呼吸也在剎間急促起來。她飛快地轉過臉,強逼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攪拌著咖啡的茶匙。

「但現今的編劇質素很低,可能未必能寫出原先構想的東西來。」珍珠胡亂抓著一個話題。

「好像還不算太差。」紀欣婷又再看進珍珠閃動不定的大眼睛裡,臉上掛著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珍珠忽然有種強烈的沉船遇溺感覺,想抓著一塊浮木,卻永遠只差一點,旋渦開始把她吸到海底,她那樣無力挽地向下沉……

「承你貴言。」珍珠陡地拿起咖啡,也不顧燙口,一飲而盡,然後「啪」的放下杯,便霍地站起來,說突然記起有事要先走。

珍珠想著,抽了口煙,笑了。那天她真失態。是那個嫣然的微笑嗎?是那個無法抗拒的眼神嗎?還是那一句點中死穴的說話?總之,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快將失守。

劇集開拍以後,是日日夜夜的虛擬情事在眼裡鏡頭裡電視螢光幕裡放大縮小地重現又重現,紀欣婷的前面側面後面挪近又推遠,變成了珍珠的夢魘。她們幾乎每天都碰面,一起工作吃飯宵夜,然後她開車送她回家;誰開誰的車誰坐誰的車並不重要,總之,珍珠開始連做夢也見到紀欣婷,或乾脆失眠。
若不是她忽然患上了嚴重的感冒,真實感情可能仍沉溺,或是沉沒在虛擬的劇情裡。

感冒就如感情一樣,說來便來。那天出外景,幾天沒睡好的珍珠本來已經不怎樣舒服,中飯不知吃了些甚麼,還曝曬了一個下午,最後,還差一個鏡頭收工,她也支撐不住了,又暈又嘔;紀欣婷便立刻開車送她回家,這次直送到睡房。

「你不要走啊。」兵敗如山倒,珍珠在迷糊間忽然變了一個撒嬌的小孩,扯著紀欣婷的袖子,不讓她走。

「我沒要走啊,」紀欣婷輕輕哄她:「我給你拿冰 — — 你發燒呢! 」

結果,她留在她家中陪了她一晚,翌日還帶她去看醫生,監督著她吃過藥,自己才去開工。

珍珠休息了足足三天才可以下床,公司立刻調派另一位編導啃掉期間的所有拍攝工作。

但她卻惦記著紀欣婷。

她也來看了她兩次,每次都累得像條狗,不斷表示羡慕珍珠可以休息。

「但我卻好想開工。」珍珠說。

「為甚麼?」扒在珍珠身邊的紀欣婷不解地望望她。

珍珠想了一會,才答:「也許是想見你吧。」

紀欣婷別開臉,沉默下來。

珍珠心中一沉,正欲開口作點解釋,紀欣婷卻截住了她:「我的前夫也是一個編導。」

「我知……」

「有時,拍戲是一個感情陷阱,工作隊伍整天沉溺在戲裡,很容易把假戲當作真情。我和他結婚不到三個月,便要離婚。」

「這些事情我全知道,我累了,不想聽訓話。」珍珠不耐煩地拉起被子轉身向著牆壁。

「你這人真沒禮貌!」紀欣婷有點生氣,「我工作了一整天,難道不比你累?我只是好心提你 — — 還有,告訴你:由明天開始,我連續兩星期都有別組的通告,你回去也不會見到我。」

珍珠立刻要翻身坐起來,怎知一陣暈眩,又重新跌進枕頭裡。

「你嫌我是一個女人吧。」她嘟起嘴,索性撒起賴來。

紀欣婷卻不怒反笑,一手按著她的額頭,說:「你怎樣了?發燒燒壞了腦袋吧!你平日霸道是出名的了,但原來還這樣蠻不講理 — — 我是這樣的人嗎?我不是一樣想開工,一樣想見到你?只不過我真的不想再跟一個編導談戀愛了!」

珍珠睜眼望著紀欣婷,屏著氣息,不敢反應。

紀欣婷拍拍她的臉蛋,然後把臉孔湊上去,嘴巴距離耳根只有十毫米:「丟!而且還是一個女的!」

每想到這兒,珍珠便笑了;美女講髒話,想不到別有一番風味。

之後,她回去上班,她卻頻頻出了外景不見人。兩人也不是經常通電話,因為實在太忙。然後,昨天紀欣婷突然在錄影廠出現,告訴她,有些古老胭脂……

都不過是藉口吧,珍珠想。煙燒完了,她便擠熄煙蒂。

紀欣婷也醒了。

「真討厭,一大清早便在人家床邊抽煙。」紀欣婷笑著說,拍拍身邊的床,示意珍珠過去。

「小姐,快兩點了,還一大清早!」珍珠乖巧地跳到紀欣婷身邊,把頭枕在她的手臂上。

紀欣婷肆無忌憚地打了一個呵欠,「今晚出夜景,怕甚麼?」

「對呀,早上起來,見到對方沒了眼耳口鼻才可怕。」珍珠嘻皮笑臉地擠了個鬼面。

紀欣婷想了五秒才意會珍珠在說甚麼:「你是在拐個圈子來笑我不化妝醜了吧!」她說著便跳起來,作勢要揍珍珠。

「我哪敢!」珍珠笑著,把臉擠往紀欣婷兩個乳房之間。

「你這小鬼!」紀欣婷的語調隨即寬軟下來:「你這小鬼!」

「你這小鬼昨晚令你快樂嗎?」

紀欣婷抿嘴而笑,並不回答,只是問:「我是第幾個跟你上床的人?你是何時知道自己喜歡女子的?」

「有沒有別的話題?」珍珠的笑容突然僵住,語氣也冷下來。

「我先告訴你又如何?」

「我們不是在做買賣啊。」珍珠有點挑釁地揚揚眉:「況且,我是在跟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性別做愛。」

「喂,我又哪裡得罪你了?」紀欣婷語氣有點委屈:「人家只不過想告訴你,你並不是第一個跟我上床的女子吧。」

「果真?」珍珠感興趣起來,便翻過身面向著紀欣婷。

「是啊,若不是女人一定要結婚,若不是跟男人一起有那麼多好處,我說不定會喜歡女人多一些。」

「你倒很坦白哩。」

「我本來就是一個很坦白的人,只不過人年紀大了,不說話時看上去有幾分酷,就讓人以為很有深度了吧。漸漸,你就會發現我其實是一個很簡單、很普通的人。」

「你準備把前事告訴我了嗎?」

「你真的要聽嗎?都是些很普通的經歷。」

「嗯。」

於是,紀欣婷真的說了。與女子的、與男子的,色調淡薄的癡戀錯愛與結衾離異,大同小異地重複著。

珍珠在三分鐘後自動離魂。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紀欣婷說完了,珍珠便說:「你的被愛經驗倒很豐富啊。」

紀欣婷聽出珍珠在挖苦她,卻只是帶笑淡淡道:「但我總還是有戀愛別人的時候。」

「你是說我嗎?」珍珠眨眨眼睛。

「我是說我們 — — 我愛你。」紀欣婷輕輕說著,深深吻在珍珠嘴唇上。

我們……珍珠腦中的影像和聲音突然停住了,變成一片空白 — — 我們……她跟她幾時變成「我們」了!珍珠心頭突然撂過一陣莫名的恐懼……她愛她嗎?她愛她嗎?對,是愛,明明是愛。她驀間發現她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她和她和愛之間的連繫;她終於迷失在自己的想像裡。

「我要上廁所。」珍珠二話不說,突然推開壓在身上的紀欣婷,翻身下床,赤著腳,開始她的逃亡過程。

甘按:《胭脂》完稿於2001年底,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無論是作者所身處的,還是故事人物所身處的世界。此公開版本,只作了輕度編輯,乃因「愛情」這家嘢,千百年來都沒有過太大的變異,變的只是那時沒有流動短訊和手機自拍、未有社交媒體和平板電腦,生活的節奏比現在稍慢一點;但人與人的相遇、相親、相分,卻只有技術性而不是本質性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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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mgum

跨界文化運動者及社運唱作歌手。曾任區議員、電台主持、婦運幹事、雜誌編輯、藝術行政。當下身體力行實踐社會創新、營運合作社;職事社創項目統籌、性別/文化研究飄流老師;及為防腦退化努力學習韓語。明明志願是當小說家,結果寫了歌曲、文評、自傳和學術論文。決定要趁「登六」之前啟動實踐夢想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