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女、傳統與東亞社會:讀《82年生的金智英》

周芷萱
8 min readMay 2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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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生的金智英》,這本書在韓國引發的爭議和政治意義非常有意思,所以我其實等這本書在台灣出版一陣子了。有點可惜的是,出版社似乎沒有打算利用這本書本身的政治意涵,在行銷上多做一點什麼,在臺灣的討論和關注度並不高(不過五月初才剛出版,我是不是太急了XD)。

《82年生的金智英》

厭女犯罪和反女權的韓國社會

一個國家有沒有女總統和女性政治人物,當然是女權的一個指標之一,但絕對不是有了女總統女權就夠高了,最好的例子可能就是韓國。在比台灣更早有女總統的韓國,性別不平等和社會普遍深受厭女思維宰制底下的衝突,已成了一大問題。先後有2016年的江南厭女殺人事件[1]、韓國女配音員因為穿著寫有「Girls do not need a prince」字句的T-shirt而被合作的遊戲公司開除[2]、玩家因為遊戲開發者按女權網站讚而抗議[3]等事件。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底下,韓國女明星的性別政治立場,更是眾所矚目而且飽受大眾檢查的。韓國女團Apink成員孫娜恩,因為使用寫著”GIRLS CAN DO ANYTHING”的手機殼,而被指為女權人士,飽受攻擊;Red Velvet成員Irene更因為在粉絲見面會上面回答「最近讀了很多書,包括《82年生的金智英》」引發撻伐,有粉絲更表示將從此脫粉,焚燒和剪毀他的照片卡片[4];近來還發生秀智聲援反偷拍的青瓦台連署,卻遭網友撻伐[5]。

前陣子,我因緣際會下接觸到一個韓國女生,參與一部分他被江南事件啟發的採訪台、日、韓三國女性主義者計劃。因為語言問題,很可惜的我們透過翻譯能聊的並不多,但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他說他很羨慕台灣女性主義者,能夠以真面目和真名示人,並且承認自己在做女性主義倡議,在韓國或日本,他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他說,他採訪的日本女性主義者使用假名、採訪時也不拍正臉,為了避免自己成為仇恨犯罪和攻擊的目標。

韓國版的陳雅婷,你我身邊都有一個

《82年生的金智英》,為什麼這本書叫這個名字呢?金智英,其實就是韓國版的陳雅婷。我們每個人成長過程中,應該都有一個同學同事朋友叫做陳雅婷吧?陳雅婷是臺灣85–90世代的菜市場名,而金智英是韓國80世代的菜市場名。那又為什麼是82年生呢?82年生的人,如今36歲。在韓國,這個年紀的女人,大多已經唸完大學、進入職場又離開職場、走入家庭、生了孩子。走過這些人生路,他們眼前看似是開明的現代化社會,不再有女孩不上學得去養家的苦,但背後其實,傳統社會男女差別待遇的影子仍然籠罩著。

故事的一開始,是金智英成為母親之後,出現了「變成其他人為金智英發聲」的症狀。他在過去每一個金智英會忍氣吞聲的瞬間,瞬間變成了社團的學姐、變成自己的母親,對著丈夫和公婆,說出了埋藏已久的心聲。在這個開頭之後,金智英的人生就在讀者們眼前展開,每一個階段不同的處境,則用時間軸切開來。1982–1994,偷吃金孫弟弟奶粉被打的金智英;1995–2000,被跟蹤騷擾卻要檢討自己穿著的金智英;2001–2011,女人永遠當不上社長或主管、不停面對職場性騷擾的金智英;2012–2015,育兒中在公園喘口氣喝杯咖啡,卻被男性上班族羞辱是媽蟲[6]的金智英。

利用小說發出的女權之聲

若要說故事的本身,我其實認為有點平面,很像是用一個一個新聞組起來的,在其中也引用了一些統計數據,例如:「韓國已婚女性每五人當中就有一人是因為結婚、生子、育兒而辭去工作。韓國女性的經濟活動參與度明顯在生產後降低,二十至二十九歲女性的經濟活動參與度顯示為百分之六十三點八,但是到了三十至三十九歲的女性,則跌落至百分之五十八,四十歲以上的女性則再度攀升至百分之六十六點七。」(p.158)。只是換了人稱和寫作角度,利用寫作這個載具,以類似自傳型小說的做法,把這些韓國女人真實的處境呈現出來。我擅自猜測,喜歡讀小說、精於讀小說和喜愛小說技巧的朋友,應該會對於這本書被稱為小說有點意見(很想call out朱宥勳評論一下)。但對我而言,這本書使用小說的形式,只是一種社會共感的掩體,真正要說的,是那其中每一個韓國女人都曾經有的現在、過去和未來。而使用小說的形式,說教意味也大幅下降,讓讀者可以從中和金智英一起體會這些處境的「令人不滿」,而非直指社會不公之處。

正如金智英的感受,如果他不變成別人,便無法替自己說話,我想這可能不只是金智英的處境,也是韓國女人的處境,更是韓國女性主義倡議的處境。在女權和女性主義被視為毒蛇猛獸的韓國,不用小說的戲服來包裝,這本書恐怕很難得到今天這樣的注意力吧。

書的一開始,就有句評論讓我看了很扎眼,「作者在刻畫金智英這個角色人物時想要跳脫女性框架,不只停留在好像是為女性訴苦或是發聲的角色,而是獲得更廣、更普遍的共感帶(包括男性以及不同世代的讀者)。這也是為什麼這本書會比其他女性主義書籍話題性十足的原因所在。」我原以為只是因為身為女性主義者被偷罵了不太爽,讀完整本書回頭看,我發現這句話看似在誇獎這本書,不過到頭來,不也是某種程度的在貶低女性主義和以女性為中心的書寫嗎?

而即使已經穿上了小說的掩飾,被評為「跳脫女性框架,不只停留在好像是為女性訴苦或是發聲的角色」,這本書的熱銷和影響力依然引起廣大的韓國鄉民不滿。從Red Velvet成員Irene不過就是說自己在讀這本書,就有人要燒照片剪周邊就可以看出來。

頗有共鳴的臺灣讀者:我

說回臺灣,其實我個人一直認為,「臺灣女權是亞洲最高」這句話並沒有錯,即使說的人意思往往是「已經很高了你們還想怎樣」。畢竟,臺灣的其他東亞鄰居有婚後夫妻一定要同姓氏的日本、發生厭女殺人的韓國、還有中國。民主社會倡議應該是基本權利,日本和韓國的女性主義者卻還不敢公然的宣稱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從他們看回到我們自己身上,確實是比人家好了。但離理想社會或是真正的性別平等,我想還有很大的距離吧。

身為一個臺灣女生,讀著韓國女生的不平之鳴的大集合,意外的,在許多地方有所共鳴。可謂是,沙文不分國界,韓國母豬教跟臺灣母豬教言論半斤八兩。比方說,在1995–2000這一段的開頭,寫著「金智英就是受到這樣的教育長大的──女孩子凡事要小心、穿著要保守、行為要檢點,危險的時間、危險的人要自己懂得避免,否則問題出在不懂得避免的人身上。」(p.53)我簡直想問作者是不是常常看臺灣蘋果即時新聞的留言區,這種檢討被害人的風氣,實在一模一樣。

又或者,說到金智英的童年吧,「為什麼學校要讓男同學先排學號,為什麼男同學總是一號,凡事也都從男同學開始,好像男孩優先於女孩是理所當然之事。就好比大家從不曾質疑過身分證上為什麼男生是以阿拉伯數字一開頭,女生則是以二開頭一樣,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接受這樣的安排。」(p.21)宛如一記當頭棒喝,我活到28歲,成為女性主義者也已經好幾年,倒是沒注意到這件事情……可見這些事情已經多麼細微的進入我們的生命,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東亞國家的教育和國家體制有多麼相像,也讓我感到十分有趣。就連金智英小時候被男同學欺負,老師說的話都和我們很多人聽過的一樣,「因為他喜歡你啊」。

成為金智英身邊那個女人

整本書裡面描繪的金智英的人生,總會有一個反抗性的角色在他身邊,抓暴露狂的大姊頭同學、社團的學姐、公司的主管、曾經懷抱著老師夢想的母親。他身邊總有一個女人,代替忍氣吞聲的他,說出心裡的話,抗議這社會對女人的不公。而他最後也唯有「變成」這些女人,才能為自己發聲。

那我們呢?我們每一個女人,能不能成為金智英身邊那個女人,為我們自己,也為其他女人發聲?這本書的最後,透過一個男醫師,留下了帶有一點悲劇性的灰暗結尾,但在這本書掀起浪潮的韓國,我想,也許未來的世界並不那麼灰暗吧。

註解:

[1] http://www.storm.mg/lifestyle/127670

[2]http://hokkfabrica.com/korean-actress-kicked-out-for-feminist-t-shirt/

[3]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2/3085919

[4]https://www.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219975215801931

[5]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518ent026/

[6]媽蟲:韓國網路流行語,原指沒有把小孩管教好的媽媽,後來變成暗諷有小孩的母親整天無所事事,過著靠老公的生活。(p.179)本書作者在作者自介中,亦自稱是因此名詞的出現而開始寫作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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