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檢記事—Johnnie Walker

Howard Chiao
4 min readJan 2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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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安檢的規定各地大同小異,而且液體類不能超過一百毫升更是行之有年,每天還是會有幾百位不諳規定的旅客帶著超量的液體。台灣的機場特別有人情味,除了「拋棄」這個選項外,還可以允許旅客出去托運或是交給親友帶回,所以遇到有超量液體時,往往會提醒旅客自己的權益。只不過同一件事情一天可能要講好幾百次,自己常常進入「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無感狀態,深怕每多說一句,又有奧客坳說「沐浴乳不是液體」、「這果醬是我自己做的很珍貴」(提醒一下,果醬是不是液體和誰做的沒有關係喔),或是拿著一罐半滿的寶特瓶講「帶這一點點又沒有關係,你這樣找碴根本是在擾民!」

這時如果擺出親切的姿態,甚至像是一些進入涅槃境界的資深安檢人員,一邊跟旅客解釋規定一邊道出「不好意思」,又被發現是沒路用的替代役,稍微不注意就被旅客爬到頭上,沒完沒了;如果立場強硬,據理力爭,一個不小心又會聽到「當爽兵還這種態度,我要投訴你!」所以,少言以對,表情單一的折衷方法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說是這麼說,凡是規則總有例外。機場每天都有不少遠道而來台灣奉獻心力的外勞,終於等到難得的假期回家,欣喜地要回去看看睽違已久的親朋好友,而扣除部分靠著教英語、擁有白皮膚而在台灣擁有高等地位的外勞,大多數的人是有許多困境的。今天早上就有一位印尼籍的船員,看上去年紀和我差不多,手上竟然拎著一罐一公升的Johnnie Walker過安檢,當然就被攔下來檢查,告知如果不出去托運就得拋棄,我接手時只知道他中英文都不太會講,倒是會一些簡單的台語,看他努力想打電話請人幫忙。

過了好幾分鐘都沒有下文,他每打完一兩通電話,就再跟我確定一下是否真的沒有其他選項。我說如果真的很重要,就出去托運,他卻看起來百般地不願意,還試著問能不能塞錢給我讓他過。我考慮了零秒鐘,發現雖然他隨便塞一點錢都是我工作好幾個禮拜的薪水,但還是杯水車薪,於是跟他說這裡海關不收錢的。

最後,他問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出去托運。

我自己在不少語言不通的國家走過,知道那種孤單一人在外又膚色不對,求助無門的心情,所以對於來自東南亞的外籍勞工客人特別同情,想到這罐Johnnie Walker必定對他彌足珍貴,而且難得有人可以也只能用台語溝通,又不會一直笑我,便和他一起去出境大廳處理,順便安慰自己的台語其實還是可以拿來用。

我自己也沒這樣試過,就借他的登機證找到華航櫃檯,先問問地勤應該如何處理。地勤看到我們倆有點詫異,問道:「咦,他是你朋友嗎?」我解釋說他語言不太熟悉,加上這罐酒對他來說很珍貴,想出來這裡幫他處理,於是地勤看了一看,發現他的行李尚未超重,可以再加一件沒有問題。我們便去旁邊的鳳凰行李服務請人幫忙包裝,費用一共是一百七,他拿了一張五百給店家,找錢時我把包好的酒提在手上,他一邊收著我們一邊走回華航櫃檯。

沒有幾步路的途中,我把酒遞給他,才發現原來他的手上還握著找回來的錢,準備好要全部給我,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我一看發現是自己好幾天的薪水量,直跟他說:「我知道做船員很辛苦,這些錢就留著吧!」他仍然不放棄,堅持要塞進我口袋裡,我又推辭回去:「你這樣會害我被關啊!」他後來終於放棄,直跟我握手道謝。看見華航櫃檯排滿要辦理登機手續的旅客,我們又找回稍早問話的地勤,了解是否可以在此托運,她猶豫了一下,好心幫忙道:「這裡是商務艙的櫃檯,不過沒關係,我來辦理。」

這下連我都開始道謝了。

就在辦理的過程,我們倆開始聊天。我說四月剛好要去一趟印尼,會在爪哇島的Banyuwangi附近找朋友,他說他來自靠近新加坡的Sumatra島(假如我沒記錯的話),難得有機會回家,特別買一罐好酒要送給自己的哥哥。看著包裝好的酒過完X光,我們邊走邊聊天,他又說:

自己其實不是不想辦托運,是因為這裡的人都不太理他,自己語言又不太通,就算想出來辦理也很難。

我聽了一陣鼻酸,慚愧地跟他說:「我替台灣人在這裡跟你道歉。」他臉帶驚訝地回道:「別這樣啦!這個沒什麼,我都習慣了,真的很謝謝你幫忙。」我們兩個又握起手來,但此時此刻的我更是慚愧得無地自容,許多當地人自詡「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為什麼隻身離鄉背井,為台灣奉獻青春與勞力的國外朋友,會在台灣受到這種待遇?如果換成一位同年紀的法國男子,語言一樣不通,會是一樣的結果嗎?我要怎麼讓台灣繼續擺脫對於人種的偏見,讓其他也來自印尼的朋友,不會再有相同的經驗?

再次走到關口,他不斷的拍肩,握手道謝。我心知肚明,自己更該謝謝他,從他身上的堅強和經驗學到的一課,如同當頭棒喝,發人深省,不禁想起Michael Jackson的一首「Black Or Wh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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