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45,林懷民與舞者共舞

李欣恬
7 min readNov 15,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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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台灣人引以為傲的雲門舞集45周年了。這45年來,創辦人林懷民把雲門推向國際舞台,使其成為一張足以代表國家門面的名片,他帶著舞者從太極導引、靜坐、內家拳等訓練方式,找到獨一無二的身體語彙,過程耗費心力,但每一步都走得懇切、踏實。如今,雲門所到之處,就是世界矚目的焦點,各國重要媒體如泰晤士報、衛報、紐約時報等,無不以大篇幅報導雲門舞作內涵,國際舞壇早已一致公認,雲門舞集是世界一流的頂尖舞團。

就在雲門舞集屆滿45周年之際,林懷民去年作品《關於島嶼》也剛完成全球巡演行程,並被德國舉足輕重的舞蹈雜誌,評選為年度最佳舞作,為雲門的紀錄再添上一筆。

台灣是一艘船,是創作者的好所在

林懷民說自己是個風格多變的編舞家,而他的作品總離不開台灣人民、土地、故事,「我不像其他舞蹈大師,像是康寧漢、瑪莎.葛萊姆等人,一生一世追尋一種風格,一輩子只寫一種感覺,我的心思多變化,舞蹈風格很常像是不同人編出來的,多半還是和台灣這塊土地有關。」

林懷民提及,從1978年《薪傳》、1986年《我的鄉愁,我的歌》、1997年《家族合唱》、2013年的《稻禾》到去年《關於島嶼》,他並非有意識地要在作品裡反映時事,或是緊扣著社會議題,「但是這45年來,台灣的變動很大,歷經退出聯合國、中美斷交、兩岸關係變化、總統民選等事情,這樣的劇變,讓台灣成為創作者的好地方,這裡提供挫折、刺激和美好,在所有的美麗裡,也蘊藏著威脅,那樣的不確定感,正是創作靈感的來源。」

林懷民形容,在台灣生活,有如站在一艘船上,「船一旦開了,就會不斷有新的事物不斷發生,你必須不斷平衡自己,才能站穩腳步,並在不同的視角上看見更多事。」

舞者和觀眾成就一切

攤開林懷民的個人簡介,一字排開來,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英國三一拉邦音樂與舞蹈學院榮譽院士、法國文學藝術騎士勳章、菲律賓麥格塞塞獎、美國洛克斐勒三世獎、德國舞動國際舞蹈大獎終身成就獎、國際表演藝術協會卓越藝術家獎、台灣的行政院文化獎、國家文藝獎、蔡萬才台灣貢獻獎,美國《時代雜誌》「亞洲英雄人物」……,林懷民創下許多紀錄,但他表示,創團的初衷,並不是為了得獎、國際掌聲,「我最在意的仍是土地和人民,表演藝術應當要能服務人民,要能夠帶給人快樂。」

在45周年精選舞作,他精心挑選包括《水月》、《稻禾》、《白水》、《家族合唱》、《行草》、《松煙》、《竹夢》、《風.影》、《如果沒有你》九支舞作的選粹片段,要向觀眾致敬。

林懷民說,沒有舞者就沒有舞作,無法把舞作和舞者分開,「像是在團裡待了25年的周章佞,要跳《行草》,同樣是25年的楊儀君,她是一位非常剛毅的舞者,要跳《家族合唱》,還有團齡18、19年的黃珮華、蔡銘元,他們要跳迷倒全球觀眾的《稻禾》『花粉雙人舞』,這樣一段段的舞作,聽起來好像在點小菜一樣,但卻是舞者們歷練了上百場、好多年的成果。」

林懷民說,黃珮華也將再重新挑戰演出《水月》的獨舞,「這段8分鐘的獨舞非常不容易,她告訴我,演這段獨舞有長達5年的時間,她壓力大到要瘋掉,但是有一天她演完之後,到後台哭了一場,從此以後,她開始享受這支舞。這段過程,得來不易,這是一名舞者的淬鍊。」

談及《水月》獨舞,黃珮華說:「就像在短短7分鐘內呈現人生裡的渴望、掙扎、奮鬥、失落、想愛與被愛、脆弱與勇敢,如同人生縮影,這樣赤裸地展現自己的情感,每回演出結束,就像是再活了一次。」

在《水月》裡擔任群舞舞者的柯宛均表示,《水月》動作向外開展,卻同時也是肢體內化,「在精神層面的心靈活動,則是內觀、沈靜的,似無為而為,不急不徐,才能在舞動的剎那間獲得最大能量釋放和自由,這是林老師給的珍貴禮物。」

侯當立表示,在大學畢業時就曾跳過《水月》,對這支舞有很深的情感,「水月是以太極導引為素材編舞,在跳時要注意從腳底的湧泉出發,柔中帶剛,避免過多的力氣造成身體僵硬。」

在極簡的身體裡,找到最豐富的表現

《行草》的代表性段落是「永字」,周章佞說,時隔17年重跳這支舞,「我希望自己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毛筆,在空間書寫揮毫的時候,可以更加蒼勁有力,身體的根可以扎得更深。」

另一段「白水」獨舞,周章佞表示,這段舞像是在和身上的服裝跳雙人舞,「這支舞的服裝是一件很寬敞的裙子,遮蔽舞者身體該有的線條,老師給我的限制,是希望能夠在極簡的動作中,找到最大的表現空間,同時也要能夠達到靜和定,表現老子說的無為而治,用最少的東西,做到最大的創意。」

在《家族合唱》跳「白衣」的楊儀君表示,這部作品爬梳了在這塊土地上人們曾遭逢的苦難,「但舞蹈創作並不是要對誰提出指責或控訴,而是希望在這裡生活的我們,能真誠地看待歷史,讓生者平靜,死者安息。」

楊儀君說,「白衣」表現了那年代環境下的女性狀態,「她們必須忍住失去親人的傷痛,壓抑情感地活下去,『白衣』是我進團後所詮釋的第一個重要角色,我從中體會了女性的堅韌,在舞台上也要做到不情緒化、不煽情地表達,這是我最重要的功課。」

花粉、秋徑,再次重現雙人舞

林懷民口中風靡國際的「花粉雙人舞」,對舞者而言是很大的挑戰,蔡銘元表示,「我和珮華一起跳這段舞,老師希望我們像是蝸牛一樣在地上,活動範圍是一張床,所以我們有很多彼此交纏的動作,看起來很美的動態,但是有很多細節需要注意,加上全身赤裸,上台前一定要把身上的汗擦乾,否則無法產生唯美的意境,還會不小心滑倒,摔傷舞伴,這是需要特別注意的點。」

另一段雲門壓箱已久的雙人舞,則是《竹夢》的「秋徑」,黃媺雅表示,這段舞表現男女的擁抱和拉扯,「透過情感和肢體表現一段深刻的感情,在主動和被動間的拿捏難度很高,我要如何在情緒上表現被動,但肢體上要想辦法主動式地減輕男舞伴體力上的負荷,需要有很多溝通和磨合,我也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和黃媺雅一起跳這段雙人舞的黃立捷表示,舞作裡有許多抬舉動作,「如何妥善分配力氣是一大挑戰,更難做到的,就是如何保持冷靜而不被舞作氛圍煽動,保持自在的狀態,帶著觀眾進入舞作。」

讓舞者感到害怕,卻願意一再前往的舞蹈

林懷民的舞作《如果沒有你》,運用了台灣各時期的流行歌曲作編舞,其中的「不能說的秘密」,舞者王立翔表示,這是一段他非常害怕,但卻願意一再挑戰的段落,「這支舞和我原本的個性比較不一樣,我比較是個開朗的人,要呈現舞作裡撕心裂肺、人格分裂的狀態,是很痛苦的,我跳這支舞的時候,心靈質地必須保持一種衝撞感,老師在這段舞作暗藏了深刻的涵義,必須表現一種不能說的秘密、又說不清楚的狀態,我雖然很害怕跳這段舞,但我仍然願意挑戰和嘗試,正是這樣的衝突感,讓我能揣摩出一些狀態來。」

在《如果沒有你》裡跳「巧合」的陳慕涵說,這支舞對她意義非凡,「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和老師面對面,一起磨練舞作裡的內涵,老師給我很大的信心和機會,他告訴我雖然個子小,但是志氣要高,我在裡頭要拿帽子跳舞,詮釋一名很有魅力、受到歡迎的女子,老師要我去參考電影看看大牌酒家女的風采和特質是什麼,讓人能一眼愛上、臣服。」

陳慕涵表示,帽子舞的難度很高,「我必須和帽子形影不離,卻又必須做到不互相干擾,例如:不讓帽子擋住我臉上的光,動作必須乾淨、確實而不拖泥帶水,這是最難的部分。」

剛柔並濟,找到靜定的力量

《松煙》日前在剛完成西班牙演出,舞者蘇依屏表示,她的身體記憶從去年開始,一直被《關於島嶼》的爆發力所「佔領」,「但是《松煙》和《關於島嶼》恰好相反,需要一種很輕、很柔、很細緻的質地,呼吸要能細而綿長,在這樣的細緻感中,又必須能剛強有力,做到真正的剛柔並濟,因此,放鬆是很重要的事情,假如找不到身體的『鬆』,跳起來會很辛苦。」

蘇依屏說,跳《松煙》需要保持在非常安靜的狀態,「心理安靜、身體安靜,群體的呼吸、能量是否和諧,動作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勉強、不自在,皆一目瞭然。整支舞的節奏在John Cage無調性的音樂中,幾乎都是靠舞者呼吸的節奏構成,是必須經由一次又一次的練習才能培養出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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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欣恬

畢業於北藝大音樂學碩士,現職中國時報文化組記者。藝文報導見於中國時報文化版;藝評、散文見於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