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手記> 邱妙津 — (1)

Hui-Yu Huang
7 min readJul 20,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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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相信每個男人一生中在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

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

雖然我是個女人,但是我深處的「原型」也是關於女人。

一個「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凍瀕死之際升起最美的幻覺般,潛進我的現實又逸出。

我相信這就是人生絕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

花去全部對生命最勇敢也最誠實的大學時代,只相信這件事。 — 邱妙津

邱妙津畢業於北一女、台大心理系,畢業後到法國唸心理研究所,寫完這本書後沒幾年就自殺過世,享年26歲。這本可以說是她有生之年最為完整的作品。

這是一本半自傳小說,是女同志文學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在20年前,同性戀還普遍不為大眾接受,甚至被視為傳染病的時代,「鱷魚」代表的就是不能見光的同性戀者,平常穿著人裝混在人群中,有時緊張兮兮、有時又悠然自得的看著新聞對她的過度好奇與誇大報導。

書中是以第一人稱「我」來描寫主線,一個女同志 (其實就是作者邱妙津本人) 在大學四年期間的戀愛、分手、自我探索的過程。另外短篇幅的穿插著「鱷魚」的視角,象徵著作者內心被壓抑著的部分,配合故事的走向,用幽默又無奈的口吻,隱喻著外界的無知與壓迫。

我不是第一次看這本書了。第一次看的時候可能是高中,第二次看可能是大學,總之年紀很輕。坦白說,對我來講,這本書裡的某些重大情緒轉折簡直毫無預兆,因此實在很難懂。我不懂得為什麼愛上一個人要這麼絕望,然後要在一切都很美好的時候突然將對方推開。難道,除了自毀,真的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了嗎?

多年後的今日,我接觸了性別理論,長了些生活歷練,重看一次<鱷魚手記>,就突然對於一切的轉折都瞭解了。感嘆於作者敏銳晶亮的心靈,然後深深折服於那些文字意象的美。

主角在大一時在文概課巧遇高中認識並暗戀的學姐水伶,水伶是個外貌姣好、女性化、凡事需要人照顧的女子,而主角恰好是外向不羈、喜歡照顧人的類型。兩人依賴漸深,最後在一起。大一快結束時,主角因為克制不住自己對水伶的性渴望,不顧水伶百般哀求,毫無預兆的與水伶分手。18個月後兩人復合,但水伶只希望兩人擁有精神上的關係,已經不如以往愛她 (用水伶的話說,我愛大一時的你,不愛現在的妳),最後主角仍然失去了水伶。

雖然生命中也有過其他人,但水伶就像躺在永恆的玻璃棺材裡,葬在主角心中,儼然是主角收藏著最美好的部分。天才般的文筆,使第一話的段5~段8是有如鬼斧神工,美得不沾染一顆塵埃。

每個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討厭的作業:必須下決心不再去上「文學概論」。每個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點,卻會自然醒來,騎著「捷安特」趕到教室。每個星期一的傍晚下課,水伶都會自然地跟我回溫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經之途,然後我陪她等74路公車,在法式麵包店的長椅上,等待。祕密約會的形式,簡單而式樣整齊,清淡是高級犯罪的手法,一邊賄賂巡防的警署,一邊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養皿中貪婪滋長。

其他時間,沒有任何關聯,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靈。星期一,我亡靈的祭典,她帶著玫瑰來祭我。披一身白紗,裸足飄來,舞著原始愛慾的舞蹈,閉眼,醉心迷狂,玫瑰灑滿曠野。她在祭我,她並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彷彿看到自己還活著,鮮活可以輕躍去取走玫瑰的,但總有玻璃擋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結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溫州街的小房間。棗紅色雅緻的壁紙和黃色的窗簾。到底和她在那裏說了些什麼?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與衣櫥緊夾的縫隙間,背對著我,極少說話。我說很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說話,什麼都說,說過去慘不忍睹的遭遇,說我記憶中糾纏不放的人物,說自己複雜、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東西,不以為然地抬頭,問我怎麼複雜、怎麼古怪。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純真如明鏡的眼神傷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棄說你不懂,每隔三句話說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裏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視我,安靜彷彿沒必要說一句話。不會了解的。她相信她懂。無論如何,她接受我 — — 多年後,知道這是重點。

眼睛,也是支點,把我整具骷髏骨架撐起來,渴望睡進去她海洋般的眼。這個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燒烤著我。眼睛支撐起我與世界之間的橋。紅字般的罪孽與摒棄的印記,海洋的渴望。 —
邱妙津

在書中處處可以見到<第二性>中所描述「陰性」的意象,也就是水、海洋、月亮,令我想起剛看的電影<下女的誘惑>的ending畫面。突然想到一句話,忘記出處,”You’re so rough, and I’m so delicate.”。相較於大部分男人的面對各種生命情態的傲慢粗魯,女人的確是既神秘又美麗。即使是(不幸身為)異性戀,很多時候我也能感受到女性言行間充滿魔幻的魅力,以及內在細膩豐富的美質

這就是為什麼你會聽到一個異性戀女生說,比起看帥哥,她更喜歡看美女。女性欣賞美女,並不是帶著本身的性慾望,而是她從父權社會學習到「男性凝視」,換言之就是用男性的眼光在看待女人的身體,包含她們自己。就好像你原本考了80分原本自覺不錯,但是看到隔壁小明考90分後就開始自卑,因為你開始用小明的眼光來看待自己。

這就是為什麼女性通常都對自己的身體不夠有自信。即使她們已經很美,總還是會有一兩個不夠滿意自己的地方。因為這是個父權社會。在這個社會底下,男性是主體,女性是客體。所以整個社會都默許女性的身體被標價和販賣、被批評和指點,因為她們是「被幻想」的對象

雖然女性可以透過交易自己的身體來提升生存下去的資本 (包含狹義上透過性交易取得金錢、藝人穿著清涼搶曝光率,廣義上,透過婚姻來販賣子宮的生育能力,以取得長期飯票,也可以算是一種交易),然而這無助於女性實際地位的提升。販賣身體的女性,會被歸類為父權社會的弱勢端,而整個社會的認同,還是會給予那些可以「做大事」、「功成名就」、陽剛性的男人,他們是購買女性身體的消費者。

由於父權體制是資本主義衍伸的一環,這個體制的本質充滿control-obsessed(控制執迷)。資本主義說,富人可以控制窮人。父權主義說,男人可以控制女人。所以窮人至少還可以回家打女人,以消解一整天在外工作被壓迫的心理不平衡。

然而control-obsessed(控制執迷)並不會帶給人快樂。即使是控制人的人,也因為擔心著權力的喪失,惶惶不可終日。這一塊接近人生哲理,我可以找機會再寫。

很多人會誤會女性主義所說的男女平等。他們認為,男性與女性從生理構造上就不一樣,不可能消弭男女之間的差異,因此不會有真平等。但這其實是誤會。因為,我們並不是要將「生理男性」與「生理女性」畫上等號,也不是要消除心理「陰性特質」與「陽性特質」的差異,而是在追求:

(1)「陰性」不等於「女性」,「陽性」不等於「男性」

社會風氣可以接受很man的女性或很陰柔的男性,女性可以表現出陽剛特質,而男性可以表現出陰柔特質,不會被歧視。

(2) 「陰性」不等於「比較差」 — 也就是所謂的陰柔賤斥

父權主義始終強調並讚賞陽剛特質,這個觀念等同於是在壓抑所有性別的陰柔特質,造成男性壓抑並切斷情感,女性自我厭惡、缺乏自信。

水伶的部分寫到這邊。其實水伶這個角色被作者過度美化,光芒過盛,導致看不清楚原貌。我們除了知道她是作者「心中一句驚嘆」,還有她可能不是真正的純女同外,很難再分析得更多。

至於書裡其他角色,像吞吞與至柔這一對女女各自交男友的過程,夢生與楚狂這一對男同志,大四出現的愛人小凡,也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地方。暫時擱筆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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