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度殺人:不能說的秘密

N
5 min readDec 10, 2017

雖說入場前已知不是是枝裕和一貫看得舒服的靚人靚景溫情片,沒想到居然是如此靜態的傾計戲。以對話為主的劇情,本來就不利看字幕的外國觀眾,夾雜法律術語、不時針鋒相對、加上真作假時假亦真的對白(不只犯人和受害人隱瞞實情,連律師也在不斷作故仔,女孩一句「這個庭上說真話的一個人都沒有」真是駡翻全宇宙),真是頭腦少點清醒少點耐心也不行的一部片。

別於從前的自然風,第三度殺人的對白無疑更刻意也更隱晦,有些段落乍看不明所以,回想起來卻可堪玩味。例如咲江母女二人在家中對話,母親告誡女孩千萬不可把事情說出來,咲江背對母親執拗追問「那件事?那件事到底指哪件事?」母親回答就是食品工場造假那件事,這時(已經非常頭大的)觀眾第一次知道這個重大線索不其然感到驚訝,但事後細心回想就知道,不對吧,不能說的那件事應該是父親侵犯女兒那件事吧!不能說的袐密之所謂不能說,是就算只有心明肚明的二人都不敢宣之於口!細心追尋下去,咲江拐腳的原因也十分離奇。人人都說她的腳是天生如此,她卻堅稱是從樓頂掉下來,假如她沒有說謊的話(向律師坦白自己被侵犯,卻緊張地澄清一件小事),那就是父母虐兒不敢承認了。

電影固然揭露施法制度的各種問題和漏洞:法官律師一早閉門夾好案情,上庭作供似是一部排練好的話劇,法官律師辦事總考慮自己的面子,法庭的真面目和一般人的想像相去甚遠(難怪人們不相信)。更哲學層面一點的問題還有動機與責任的關係:重盛的袐書小姐問,為甚麼日本的法律盜竊殺人的刑責比仇恨殺人重?還有因果關係的問題:黑心食品吃壞人,不好彩死了人的話,工廠老闆也不至於被告謀殺吧。貴利佬追債逼人走入絕境,一時受不住自殺也不關貴利佬的事,因此三隅才要替天行道。

但施法制度不過是一部社會機器罷了。它能解決一些問題,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是枝導演的高明之處在於不將施法制度描寫成壞人,也不在乎甚麼「雞蛋與高牆」。比起家庭,是枝裕和更早就思考加害者與受害者的命題。早年的《這麼近那麼遠》講述奧姆真理教遺族的處境;仍在拍紀錄片時曾訪問過社會福利部自殺官員的遺孀。在他十分好看的新書《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中講述當年他本來是打算拍一個被社會福利部拒於門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女子,剛好當時發生官員自殺的新聞大事,轉而探究這個有志於完善體制的社會菁英作為高牆一方的思考與內心掙扎,明白到「越是想簡單區隔「被害者的市民」和「加害者的福利行政」,就發現社會其實並不單純」。紀錄片生涯對是枝裕和後來拍電影的風格影響甚大,也是這本自傳最精彩的一部分。

所以,別以為法庭才可以審判人,嫌疑的一方也有方法玩這個法律遊戲。三隅可以和律師夾一個最有利的故仔出來、可以跟傳媒放風影響輿論、至少也可以不斷改口供愚弄你們一番。他甚至可以「審判」其它人,拖不了老闆娘下水也至少讓記者騷擾她一番。是枝裕和真正的母題是:審判權在你手上時你會怎樣做?誰也沒有權利審判人,但現實把一個生命放到你手上時,你會怎樣做?你要握死手中的鳥,還是讓牠飛?

那到底真相是甚麼?一個大膽估計:是女孩殺死了父親,三隅知道後不想女孩被捕,慌慌忙忙幫手燒屍毀滅證據。女孩有動機殺人,三隅有能力執行。如果三隅獨自殺死老闆,根本不用燒屍吧。重盛最後質問三隅時滿身塵土,似乎是回到案發現場找尋證據。劇情沒有直接交代證據是甚麼,但該是個不難「發掘」的真相,只是警察辦事不力,也無人有興趣發掘。三隅見他如此身世,知道瞞不住事實,才有這麼一段惺惺相惜的交鋒戲。重盛答應三隅以突然不認罪的自殺式行為以保護女孩,不僅是免她說出性侵經歷,更是免她面對殺人的罪名。這才是劇中最大的不能說的秘密,全靠兩人心領神會。

問:電影一開始不是影著三隅擊爆死者的頭嗎?這正正是導演玩電影虛實的一個花招。片中共有三個虛構段落:第一個是原初重盛認定三隅是兇手(第一鏡就是虛的,真是大師),一個前科犯永遠嫌疑最大,大到我們都以為自己親眼看見他犯案。第二個是夢見三隅和咲江如真父女在玩雪而漸漸萌生共鳴,決定到北海道查探。交鋒過後,同樣想做個慈父的重盛知道他成了審判者。他願不願意幫三隅改口可以決定這對父女的命運。一個從小被虐的小孩面對變本加厲的父親,擺在她面前是非常有限的選擇,法律還要制裁她她的一生就從此毀了。法律的正義是誰的正義?第三個虛構中咲江看著熊熊火光,三隅站在她身旁,但轉頭一望看到的竟然是重盛的臉!妨礙施法公正,重盛也成了共犯。走出裁判所也不其然擦一擦臉上無形的鮮血。人們相信三隅講的無數大話,到最後他居然在庭上講真話(不是他殺的),卻無人相信,真是極度諷刺。話說是枝的父親情結真是complex,每次都總有個下場不太好的衰老豆,這次還要疑似親手弒父才能向前看做一個好父親。

人人說三隅是空心人。空心人?一個愛惜小動物的人何以同時是一個殺人兇手?沒受過挫折就輕言眾生平等的助手川島才是空心人吧。你是個好人又如何?現實是不斷把人折損,要你跪著做人,也不會有人了解你。「只是,有太多倒霉的人,太多不公平的事了。」牯嶺街少年如是說。三隅回憶往事,一句句不公平,日語用得精警:「理不盡」。

一個好名字:第三度殺人,明明只有兩次:第一次殺了貴利佬,第二次殺死禽獸父親。兩次替天行道,第三次是甚麼?就是犧牲自己為女孩頂罪。那個象徵性的十字架,是審判的十字,也是犧牲的十字。

是次海報設計比賽由韓國代表勝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