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主義與生命的意義(全)

墨工
47 min readNov 3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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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ian Young/著、墨工/譯

當尼采在1882年宣告「上帝已死」,其中的涵義比我們想像得複雜許多。首先來說,當尼采文中的「瘋子」出現在十九世紀末的市集,周圍的人都是受過教育的實證主義者,早已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因此嘲笑他的自負。但瘋子所要傳達的大消息,根本不是「上帝已死」,也不是「我們(這些相信科學的人)是祂的兇手」。真正的消息是,上帝之死──即西方文明從宗教社會進入世俗社會──是個不容輕視的問題。

尼采列出哥白尼與伽利略為上帝的兇手,其實是代指整個學術界,不只包括達爾文等自然科學家,更包括像大衛‧施特勞斯和尼采這樣的聖經解構家:

當我們使地球脫離它的太陽,我們在做什麼呢?它現在何去何從?離開所有的太陽嗎?我們不是隨時都在掉落嗎?向後、向一旁、向前、向任何方向?還存在著上與下嗎?我們不是在永恆的虛無中逗留嗎?

──《快樂的科學

尼采的重點是,中古時代那套源自柏拉圖、被基督教修正的世界觀,不只是天文學和物理學這麼簡單。它是融合天文學、物理學和生命的意義,是一套完整的敘事。當中古世紀的農夫從宇宙的中心(即他腳下的大地)舉目仰望夜空,他看到了天堂的光芒從天頂的縫隙撒下(我們所俗稱的星宿)。也因此,他知道生命的意義。他知道不論是他、還是任何人的生命,目的都是遵行著基督教的美德,以得著耶穌捨命所應許我們,那永久、屬天的賞賜。從這個角度來看,科學的哥白尼革命,根本不只是科學的革命。正如尼采的「瘋子」所言,一旦改變了我們的天文學,同時也奪去了生命的方向與意義。

才是那些嘻笑的實證主義者,所尚未聽到的消息。「這個巨大的事件將要臨到……眾星的光芒還在路上……作為要被看見或聽見,也需要先經過一段時間。[1]」現代西方的科學已經毀滅了宗教。十九世紀的實證主義沒有意識到,這勢必導致「虛無主義」的充斥,即相信我們的生命毫無意義。

過了一百二十五年,我們必須回答兩個問題。當尼采預測上帝之死會導致虛無主義,他是正確的嗎?如果是,那真的有很重要嗎?

喬治‧艾略特失去信仰的契機跟尼采很像,都是大衛‧施特勞斯的《耶穌傳》[2]對聖經權威的解構。艾略特卻認為,儘管人們已無法相信抵達天國是生命的意義,他們還是可以將基督教的美德視為它的意義。換句話說,艾略特認為基督教的道德觀,從前是實現基督教人生目標的途徑,現在本身就是生命終極的目標。

尼采抨擊艾略特(雖然很有可能從來沒讀過她的書):

喬治‧艾略特。他們除去了基督教的上帝,現在卻更加緊緊抓住基督教的道德觀。這是英國人的固執性,對於艾略特這種道德主義的小女性,也不應多加苛責。每當英國人從神學得到一點點解放,都要重新展示他們是何種程度的道德魔人。

──《眾神的黃昏

尼采之所以認為艾略特很「小」,是因為她沒有意識到

基督教是一套完整的系統,融合了所有事物的全面解釋。把其中一個主要概念剝離,就等於毀壞了全部……基督教的道德觀是一道命令,它的起源是超然於萬物;它超出可被批評、應受檢視的範疇;唯有當上帝是真理,它奔本身才有真理存在──相信它與否,完全取決於對上帝的信心。

(出處同上)

尼采這樣辱罵他那時代最傑出的人才之一,可說是相當無知;但他的批評也有他的道理:如果你把基督教價值觀的創造者(即上帝)除去,你只剩下空泛的價值,虛無飄渺也毫無根據。

海德格也有類似的論點。「沒有人會願意為單純的價值而死。[3]」價值除非奠基於一套對世界的完整理解,就缺乏權威,不可能讓人們產生真誠的投入。

既然如此,自殺炸彈客為了他們的價值捨命,意味著他們不是空泛的價值。我們對恐怖主義的反應很複雜。我們會經歷恐懼,也會經歷反感。但我想,我們也都會經歷一種不解。會讓炸彈客對我們來說如此怪異,是因為我們自己很難以想像,我們自己會為了任何使命自願犧牲生命。

然而,過去不是這樣。有528位哈佛學生(大可用社會優勢躲避戰爭),自願參與美國內戰,反抗奴隸制度。直至1914年,英國和德國的知識分子都紛湧而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犧牲生命。

當然也得承認,歷史的各個時期都不是同質的。每個時期的特質,除了當下之外,也包含對未來的期待、以及對過去的眷戀。西方人有時也會為了「上上帝和自由」犧牲(雖然盡量不要是在伊拉克)。然而,當我們對自殺炸彈攻擊的現象感到不解,當我們對於這種前現代的氣質感到衝擊,正是因為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是多麼輕浮;事實就是,我們的價值不再像過去一樣、也不像今日的伊斯蘭價值一樣,有能力使人們託付自己。

這樣看來,當尼采(還有杜思妥也夫斯基)預測說,西方價值從它們的科學根基被連根拔起,就會逐漸失去使人託付、提供方向和意義的能力。換句話說,他預測虛無主義的到來是正確的。

卡謬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虛無主義真的如尼采所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嗎?儘管答案看似無庸置疑,一位勇敢且重要的思想家卻大力否認,就是卡謬。

《薛西佛斯的神話》撰寫於1940年,在德軍佔領的巴黎。作者當時冒著生命危險,參與法國的地下反抗行動。這本書以著名的一段文字開場:「真正嚴肅的哲學議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生命值不值得活,就等於答覆哲學最基礎的問題。[4]

之所以會說,生命值不值得活是一個議題,意味著它的答案有可能會是否定的。可能不值得活的危機,是來自於「荒謬」。荒謬之所以會造成自殺,是因為它會帶來一種「反胃[5]」、一種對世界的「疲憊[6]」、一種「期盼死亡的到來[7]」。

「荒謬」是什麼?活在荒謬當中,即活在一個「信仰上帝[8]」不再有可能的世界當中。而馬克思主義既然承諾「歷史終點的奇蹟事件,在本質上也是宗教性的[9]」;因此當卡謬說信仰上帝不再可能,也代表信仰馬克思主義不再可能。因此活在一個荒謬的宇宙,即活在一個後馬克思、也後基督教的思維當中。

本質上,所謂的荒謬就是指上帝之死(如尼采所說,也是上帝的「影子」之死)[10]。既然上帝之死,就意味著根本就沒有「生命的意義[11]」,也不再有任何「偉大的信念是超然於生命…又能賦予它意義的[12]」。而若生命毫無意義,不禁讓人去想,它其實不值得去活。換句話說,人乾脆去自殺算了。

然而卡謬給自己一個任務,要向我們說明,就算在一個荒謬的宇宙當中,「自殺也不正當[13]」。不正當的原因是,就算上帝缺席,人生也值得活──完完全全值得活。

要說明上帝不存在,生命依然可以值得活,有兩種可能的途徑。

首先,我們可以質疑上帝之死與意義之死的關聯。我們可以主張,就算上帝(和祂的影子)缺席,生命──或者,至少我的生命──依然可以有意義。這樣一來,我們修正「虛無主義」的定義,說明上帝之死不代表意義方面的虛無主義。

或者,我們可以一面接受上帝之死即代表意義之死,一面主張缺少意義的生命依然可以值得活。我們可以主張,意義之死不會消滅生命的價值,不代表生命價值方面的虛無主義。生命可以毫無意義卻美好。

關鍵的事就是,卡謬選擇了第二個、英雄式的策略。他在思想上標新立異的勇氣,一點都不輸他參與反抗行動的勇氣,他斷言說:「過去……人們玩弄文字遊戲,假裝相信拒絕給予生命意義,必然代表認定它不值得活。事實上,這兩個主張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關聯。[14]」意義之死不只無法奪去生命的價值,反而增加了它:「生命要是沒有意義,反而會過得更好。[15]

卡謬為了發展他的論點,描繪出一位「荒謬的人」:一個英雄式的人物,認出宇宙的荒謬,卻依然活出一個任何人都稱羨的生活。卡謬提供了這樣一個「榜樣」,告訴我們,在荒謬的宇宙中該如何好好生活。

卡謬的荒謬英雄,有一個巨大無比的胃口,永無止境地追求更多的經驗。他生命的表徵,就是他將自己「消耗」於一個「過量[16]」的生命中。重點「不是質,而是量[17]」。荒謬英雄的生命,是被一套「量的道德觀[18]」所主導著。對於這樣一個英雄,卡謬舉出三個例子:唐璜、「演員」,還有他在阿爾吉利亞的兒時玩伴。

雖然在莫札特的劇中,唐璜的結局是失敗的,但他依然有一項名號:他一個晚上色誘的女人,比其他男人一生還多。他不會談戀愛、也不會改進他的言談,對每一個遇上的女人都是同一番話,畢竟「對於一個只在意大量享樂的人,唯一在乎的就是效率。[19]」換句話說,當唯一重要的是征服,脫離經驗證明的方法是一件愚蠢的事。

「演員」也一樣,追求著更多的經驗。舞台劇演員,三個小時當伊阿高、三個小時當格洛斯特[20],是一個「朝生暮死的象徵[21]」。也因此,一個活得像演員的人,是投身於「分散」中,接連將一連串「多得不像話的靈魂[22]」活出來。

荒謬英雄的第三個例子,並不是收錄在《薛西佛斯的神話》,而是在《神話》前後幾年出版,一系列懷舊情調濃厚的文章(《神話》標準的英文翻譯中,都會附上這幾篇文章):〈阿爾及斯的夏天〉、〈牛頭人〉,與〈海倫的流放〉。

卡謬身處冬日巴黎的黯淡,回憶起他的童年,想起在阿爾吉利亞的海灘上曬著太陽,一起度過童年的那群「兄弟們」。他們的美妙之處,就是「以膚淺的快樂,作為他們偉大的志業[23]」;穿著閃亮的新鞋走在寬廣的大道上,欣賞著女生的腿,「在那邊」那種無比單純的快樂。當「每一個夏日早晨都是世界的開端,每一個黃昏都是終了[24]」;當人們不是「天體主義者」,不過是「曬著太陽很舒服」;當人們從不會「去游泳」,而是「縱身入水[25]」;這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參與了石頭與肉體的對話,隨著四季相互和聲[26]」。當一個三十歲的工人已經「把手上的牌都出完了[27]」,已經沒有任何時間投身任何「使命[28]」。我們體會到俗話中說的,「人生已經不是彩排了」,活著有一種「活著的迫切感,就像在揮霍一樣[29]」。這麼說來,「不要去建築人生,而是要將它燒盡[30]」。

卡謬反思這場來自南方的夢,認為他童年的玩伴們同時「重演了提洛的運動員們的舉動[31]」,並且「型塑了一個新文化的面貌,使人終於可以成為他自己的模樣[32]」。總而言之,這些在荒謬世界中享樂的案例[33],正是呼喚我們回歸希臘人那種「傲慢的單純[34]」。

到這邊,有兩個問題必須被提出。首先,這些荒謬英雄的生命是如何被排除意義?再來,為什麼非得排除意義不可?

所謂生命的意義,是指一個核心的使命或目標。當然,卡謬筆下的角色們都少有短期的目標──食、衣、住──不然他們都會死掉。而且他們其實也都有長期目標:唐璜想要色誘很多很多女人、演員想飾演很多很多角色,而卡謬童年的玩伴們,想花很多很多時間在沙灘上追女生,很少很少時間在教室裡。所以我們必須問的問題是,到底為什麼會說,這些人的生命缺乏意義?

卡謬說,「不要去建築人生,而是要將它燒盡。不要老想著要停下來思考,要成為更好的人。[35]」這句話所排除的,是一個自我進步的生命,一個不斷趨近理想自我的生命。用稍微敖口一點的話來說,卡謬所排除的意義,是一個作為自我發展計畫的生命

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麼一個作為自我發展計畫的生命(我接下來提到「意義」就是用這個定義)必須被排除?為什麼「有使命的人[36]」只能活在歐洲北部那些寒冷黯淡的城市中,沒辦法在阿爾吉利亞的海灘上享樂?

卡謬的論述中拿兩種人做對比,一種是他的荒謬英雄,另一種他則稱作「凡人」。凡人活著有目標,「籌算他的機會,等待著『哪一天』能退休,依賴兒子供養。[37]」我們可以說,他活在「未來中」。反之,荒謬英雄完全「無視於」未來(也無視於過去),而是活在「當下,以及每個接連不斷的當下[38]」。正如我們剛才所見,每個早晨對他來說都是世界的開端,每個黃昏都是終了。卡謬想說的是,活出一個自我發展的計畫,等同是奪去了自己的當下。因為所有的喜悅都是發生在當下,這樣活著就失去了生命所有的喜悅。

這段論述的核心目的,就是支持「生命要是沒有意義,反而會過得更好」這個論述。卡謬支持尼采的論點:當超自然的事物被當作生命的焦點,基督教將世上的生命「去神格化」,變成一個枯燥的等候間,枯等一個不存在的上帝帶我們前往「真正」(卻其實不存在)的終點。伊恩‧麥克伊旺的小說《黑狗》,就有類似的論點。兩個主角之一的伯納是共產主義者,他投入於階級鬥爭,深信人類最終會形成大同社會。但正是因為他對理念完全的投入,讓他無法體會活在當下的快樂與情調。

然而,卡謬的論點所抨擊的不僅如此。假如他的論點是正確的,我們不只要拒絕基督教和烏托邦式馬克思主義,那種歷史宏觀式的敘述,而是得拒絕生命的任何意義。被批評的不只是基督教徒,而是「凡人」──可見卡謬不只想解構「普世」的意義,連「個人」層面的意義也不放過。

矛盾的點是,儘管二十世紀初的「凡人」還會有自我發展計畫(這個詞本身就有種維多利亞味),對於二十一世紀初的凡人來說,除了是網際網路的一個小節點外,他們的生命已經愈來愈沒有意義了(不論是普世還是個人意義)。德國的社會學家告訴我們,我們所處的社會是一個Erlebnisgesellschaft──被當下的刺激感所佔據,不論是毒品、性愛、電音、高空彈跳,還是星期天給福音派基督教「嗨一下」。卡謬告訴我們,要如何在一個荒謬的宇宙中不虛此生,其實他的論點很簡單:以聖保羅的話來說,「若死人不復活,我們就吃喝快樂吧!因為明天就要死了。[39]」但以當前來說,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是這樣過的。所以,要是卡謬提倡的生活方式是好的,那在這個上帝已死的世界中,我們漫無目的的(休閒)生活其實還不錯。

然而,卡謬的說法受到強烈的批評。第一個批評的點是,生命一個目標,跟被那個目標佔據,完全是兩回事。我們依然可以把生命當作一個旅程,同時也適度讓自己放鬆,在路途上可以享受風景。(商人來到在國外的都市,可能是為了談妥一樁重要的交易,但同時也可以享受當遊客的風趣。)事實上,讓自己有個放鬆的態度,通常是達成目標的好方法:既然壓力會造成反效果,想達成目標的話,也少不了好好抒發壓力的機會。

卡謬指出,失去當下是一個人們很容易陷入的陷阱,這當然沒錯。正如叔本華所觀察,有使命的人很容易活在「對更好事物的期待當中」,而「當下的時光,看作暫時的事物,只不過是一條通往目的的路。」後果就是,當迷戀目標的人在人生的盡頭,回過頭檢視自己的生命,他們就會發現「自己一生都活在等待中,並且驚訝地發現,從不被珍惜、從不被享受,而悄悄與他擦身而過的,正是他的生命──就是他一生所等待的事物。[40]」擁有一個足以定義人生的目標,形成我們當下可能被奪去的危機。但危機不代表不可避免,而卡謬指出了這個陷阱後,我們就更不容易落入其中。

第二個被批評的點是,擁有一個未來的目標,往往是享受當下的前提。若一個人不是在學法文,能享受漸漸看懂酒瓶標籤的樂趣嗎?若一個人不是想提升自己的肌力,會因為打破昨天舉重紀錄感到快樂嗎?

我(跟卡謬看法相左)到現在為止的論點,都是主張一個被目標定義的人生,不必然是個沉悶的苦差事,被目標所引導、擁有一個計畫,也可以不虛此生。然而我現在想要更進一步,主張一個有價值的生命必須有一個目標。

尼采觀察(接下來會談到他的論點)生命「本質上」就是「權力意志」,也就是想「成長」的意志[41]。這有一部分的意思是,人類本質上就是需要計畫的生物,需要把自己的生命當作持續的「成長」。我認為從這個角度思考,可以指出卡謬的荒謬英雄,有哪裡出了嚴重的問題。

問題就是,他們的生命完全是靜止的。唐璜每次的色誘當中什麼都學不到,從一次到下一次,什麼都沒有帶走。就跟他的談話一樣,每一次際遇就跟上次一樣,被記錄在萊波雷洛[42]的名單當中。同樣的,「演員」(不只是卡謬式的英雄,也是後結構主義式的英雄)既然只單純是一連串的「靈魂」,並沒有一個連續的自我,更沒有一個成長的自我。而卡謬童年的玩伴是如此的懶散,連增進自己的衝浪技術都不會。記得卡謬說,「不要老想著要停下來思考,要成為更好的人」。卡謬是明確強調,他筆下英雄的生命是靜止的。他描述的唐璜,就跟他的說詞一樣,「是不會改變的」。「改變自己的處境,或變得更好,這種事只有小說中會出現。[43]」然而,要是這麼說是正確的,荒謬英雄的生命其實是一個無趣的生命,終究會產生厭倦。(奇怪的是,當卡謬將薛西佛斯──被處罰要重複將石頭推到山頂,再看著它又滾到山下,直到永遠──也當作荒謬英雄時,似乎是承認了這件事。[44])但一個令人厭倦的生命,不會是一個值得活的生命。

正如我剛才所提,卡謬對「荒謬英雄」的辯護,等於是在為當前歐洲社會辯護。然而,要是上述對卡謬的批判是正確的,則同時也指出西方後現代性的問題:既然它是一個Erlebnisgesellschaft,一個尋求廉價刺激的社會,那麼它深層、根本的氣氛(借用賀德林的用詞,它的Grundstimmung)是厭倦──或許我們也可以說是「憂鬱」。從這個角度來看,約砲、毒品、基督教,與其說這些是屬於美滿的生命,不如說是死命地想逃避後現代的無趣。

尼采

在一個沒有上帝的宇宙中,活出一個值得的生命,我剛才已經分出兩種可能的策略:英雄式的策略,否認意義之死代表著價值的消失;還有相對不英雄,但比較可行的做法,否認上帝之死代表著意義之死。在檢視卡謬的論點後,我們看見了第一種策略的失敗。因此,若我們想突破「反胃」還有對世界的「疲憊」,我們必須轉而尋求第二種。

不論是基督教還是馬克思主義,傳統的生命意義都有兩個特點:正如剛才所說,他們是普世性的──讓我的生命有意義的,跟讓你的生命有意義的,是一模一樣的事物──而他們是被發現,而不是被創造的。在基督教的宇宙觀當中,我們不會選擇我們生命的意義。反而是,我們生來就在一個有些人會得救、有些人會下地獄的狀況當中,而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被分類在前者。就跟我們的身高、性別、種族一樣,我們生命的意義是一個既定的事實。

隨著上帝(還有祂的影子)之死,擁有這兩個特點的生命意義,似乎已不復存在。然而我們或許會反思,沒有普世性的意義,不代表我不能有自己個人的意義──生命沒有意義,也不能阻止我的生命有意義──而就算沒有現成的意義等著我去發現,也不代表意義不能被創造。因此,考慮到我們本質上就是尋找意義的生物,我們或許能有一個結論:想要一個有價值的生命,就得創造我們個人的意義,投身(最好是選擇成為)一個特定的自我發展計畫。這樣的反思,帶我們來到佛里德里希‧尼采的著作。

尼采說:「一旦我們的生命有了為何,就能承受任何如何。人不會單單追求著享樂,只有英國人會這麼做。[45]」這邊的重點,本質上跟其他地方的重點一樣,指的是想要「權力」或「成長」的意志。我們的生命需要的不是「享樂」──只有英國的效益論(還有卡謬)會將它視為至善──而是意義。只要我們能有一個「為何」我們在這邊、一個自我發展計畫,我們就能有滿意的生活。「我的受苦……有關係嗎……我在乎的是快樂嗎?」查拉圖斯特拉[46]在旅程的末了問道。而他回答:「我在乎的是我的工作。」

然而,不僅是卡謬認為,尼采也認為我們活在一個荒謬的宇宙中:「世界的全然,是……永恆的混亂──不僅是缺乏因果上的必然,也缺乏秩序、安排、形狀、美好、智慧,還有任何我們對美的投射。[47]」這呼應了「瘋子」的觀察,我們這些後哥白尼的人類活在一個「漫無目的」的宇宙中,再也不會有任何歷史宏觀的意義會加諸於我們,好像是某個既定事實一樣。因此,尼采似乎下了結論,我們每個人必須創造自己的意義[48]

他說,我們必須成為自己生命的「英雄」。當然,若我們要這麼做,就先得看見我們將成為的英雄,「看見……隱藏在日常角色中的英雄[49]」。在這邊,我們就會用到畫家的技巧了。日常生活中「一切都是前景[50]」,是一團雜亂的細節。身為尼采的自我創造者,我們必須跟自己的生命保持美學上的「距離」,讓它對我們來說顯得「簡化並變貌[51]」。藉由將一些細節放入陰影中,一些放入陽光下,我們創造──彷彿是創造一個結構精細的小說──對自己生命的完整敘述,告訴我們未來的劇情該如何延續。

因此──提供一個極度簡化的案例──來看看高更[52]的故事。高更是一名事業有成的股票經紀人,跟妻小一起住在巴黎,過著舒適的資產階級生活。儘管他在外表上很成功,內心卻過得很悲慘。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既迷茫又缺乏意義。當他第一次來到大溪地旅行,他採取尼采的建議,與他的生活保持「距離」,試著為他生命描繪出簡單又完整的敘事。他有兩個故事(其實更多)可以選擇採納。

第一個故事是,他有能力精準掌握股市,也有道德責任去照顧他的家庭,卻不切實際地幻想著成為畫家(連備受景仰的保羅‧塞尚都覺得他沒有天賦),讓自己過得很悲慘。這個故事的結論是,(就像威靈頓公爵從軍時,將自己的小提琴在膝上折壞一樣)他必須燒毀他的畫筆。

第二個故事是,高更是一個天才畫家,有迫切的社會寓意要傳達,卻出於他對他根本不愛的妻子有責任感(也不是真正的責任感,而是怯弱於布爾喬亞的價值觀),迫使他做自己厭倦的工作。這個故事的結論是,他必須拋棄他的工作和妻小,頭也不回地搬去大溪地。

對於高更的抉擇,可以注意到兩件事。首先,兩個故事分別告訴他,他生命的意義為何──是盡責的父親和丈夫,抑或是批判社會的畫家。再來,他選擇哪一個故事是他的決定。這個抉擇,就真的是得做出選擇

尼采說要「看見」日常角色中的英雄,或許會誤導一些人。但其實他用「看見」,就像我們在一幅模稜兩可的畫中「看見」鴨子──我們看見鴨子,不代表其他人不能看見兔子──他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成為自己的「創造者」、成為「新穎、獨特、無可比擬、給予自己價值觀、創造自己[53]」的人物。我們的創造不能像上帝一樣,因為我們受到客觀條件的限制。如果我活在十二世紀,我無法創造自己為一名太空人。如果我身高只有一米六,我無法創造自己為一名職業籃球選手。然而在這些限制以內,還是有很多很多我可以為自己構築的身分。所以問題是:我要如何從這麼多可能性當中做選擇?

尼采觀察,最重要的是,我們所選擇的必須是我們「景仰[54]」、「渴望[55]」、「有好感[56]」(且有熱情)的人物。我們當然有辦法用自己的「藝術」能力,將自己構築成一名受害者。或是構築為自己厭倦的布爾喬亞生活,一個「用茶匙衡量[57]」的生命。然而,這樣的路只會通往憂鬱與絕望。所以我們生命的英雄,必須不只是「主角」那種「英雄」,而是一個我們嚮往的對象。

如剛才所提,尼采將想要「權力」或「成長」的意志,當作是人的天性。而既然成長必須有一個方向,必須是往一個特定的目標成長,他在說的有一部分是,人們必須要有計畫在進行:一個欣欣向榮的生命,必須要有不斷「自我突破」、「不斷上升,好像走上樓梯[58]」的感覺。

少了一個不斷上升的感覺,就算不是憂鬱者的不斷下沉,也會是唐璜那種靜止、無趣的生活。尼采堅信,一個能令人「有好感」的生命,本質上就必須不斷上升。那麼,我們要如何達成?

他告訴我們,必須用自己的藝術天分,「將事件解讀並排列」,在其中找出「個人的天意」。我們必須找出一個「至高點」,我們可以看見

每一件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對我們而言都是好的。每一分、每一秒,生命除了不斷證明這件事之外,好像別無所求。不論是什麼,是壞天氣還是好天氣、是朋友去世、是疾病、是毀謗、是遲遲收不到信件、是腳踝扭傷、是向街邊的商店瞄了一眼、是反證、是翻開一本書、是夢或是受騙──不論是當下、還是隔一下子,我們都會發現這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事件;它對我們個人有深遠的重要性。

尼采這邊想暗示的,是我們可以將自己的生命寫成一本Bildungsroman──一個字面上的教育(Bildung)小說(Roman):從年幼無知、經過一連串所謂的「學習經驗」、最終到達成熟的進程,一個自我發展的敘事、一個不斷上升的「學習曲線」。

可以注意到,Bildung在意思(還有讀音)上跟building一樣:「教育」就是「建築」一個人的生命。尼采的觀點正面地(我認為,也正確地)駁斥了卡謬說的「不要去建築人生,而是要將它燒盡」。

所以,對於我們要如何在一個荒謬(他甚至認為是「混亂」)的宇宙中,活出一個欣欣向榮的生命,尼采有提供解答嗎?正如我在註48中所提,上述對尼采著作的解讀,奠基了(至少是沙特版本的)存在主義,「存在先於本質」的概念;告訴我們,我們生來是沒有「本質」的,必須之後再決定自己要成為什麼。因此要回答關於尼采的這個問題,不妨看看尚‧保羅‧沙特對於「自我創造」這個概念的推展。

沙特

沙特的《存在與本質》長達六百多頁,但核心課題只有兩個。第一個課題是,我們所有人都是極端地自由,而自由正是être-pour-soi(「自為」,也就是人)和être-en-soi(「自在」,也就是物)的分界。要掌握沙特式自由的「極端性」,或許可以將它與所謂的「布希式自由」做對比──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只要你想做的事有被大企業壟斷。沙特強調的自由,不只是我們能做我們想做的,更是要能夠判斷我們想要的是什麼。沙特的第二個課題,也是占據大部分篇幅的課題,則是要找出極端自由的後果為何。

沙特承認,我們無法逃脫現實。有很多關於我們的事實──文化面的事實,像是我們活在哪一個歷史紀元;或是生物面的事實,像是我們被遺傳的基因──我們無法改變。有一個理論,沙特稱作「心理決定論[59]」,主張一個人的所有行為都是由他的客觀條件所決定。我是誰,我的「本質」是什麼,完完全全是由我的過去所決定。先天和後天的因素合起來,不偏不倚地決定了我現在是什麼樣的人。「本質就是過去所發生的事。[60]」沙特不斷使用黑格爾的這句話,作為心理決定論的總結。

心理決定論否定了「自為」和「自在」的區別。對它來說,人和石頭並沒有根本的差異。兩者各有一個「本質」,是由它形成當下的外在環境所決定,加上了當前的條件,就可以完全決定它現在的行為。

沙特主張心理決定論完全是錯的。他的論點有時會被稱作「自由的感覺」論證:我們的自我意識就足以確定我們是自由的,毫無疑問。當我在登山時,看著步道旁的山崖,我知道若我選擇這麼做,我可以跳崖自殺。這個感覺所帶來的奇特焦慮感,正是我們被迫面對絕對自由所帶來的不適[61]

沙特用另一個方式解釋他的論點,關乎「質疑[62]」這個現象。笛卡兒說主張,儘管我們的很多能力都有限,有一項能力就像上帝一樣是無限的:對於存有質疑的敘述,我可以選擇不相信。沒有人能強迫我相信2+2=5。同理,既然2+2=4是正確的,沒有人能強迫我不相信。

沙特忠於他的笛卡兒傳統,也是這樣看待自我。我現在這個自己,除了自由以外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一個能選擇認同或不認同的能力。說得更具體一點,我可以決定要認同或不認同過去的自己,由客觀條件所形塑的自己。我可以選擇讓那個自己成為我的當下,也可以拒絕它,選擇成為另外一個自己。沙特說(帶有法國人談論哲學很愛用的倒裝),我是「永久的可能性,能否定過去所形塑的自我[63]」。極端的自由即是一個權力,能交出自己舊有的身分,在一夕之間「重生」為一個全新的人[64]

或許可以批評,「自由的感覺」只是一個幻覺。就像是一個喝醉的人,感覺像自己在講一番大道理,其實不見得如此。嗑藥了的人感覺像自己能飛,也不見得真的能飛;事實上,科學也明確告訴我們,他們就是不能飛。然而,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存在與虛無》的副標叫做「現象學本體論」。而既然「現象學」的核心,就是不帶預設的描述,則(借用P‧F‧施特勞森的話)《存在與虛無》是一個「描述性現象學」的著作。我認為,沙特想表達的是,他根本不在乎科學是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他在乎的是,要描述我們所身處、所走動、所擁有自我的這個世界,而那個世界──也就是高達美[65]的「生活世界」──的核心,就是「自為∕自在」的區別。

總而言之,從生活世界的角度來看,儘管我生來是在一個「本質」當中,我隨時都可以「否定」它,將它換成另一個本質。而既然我不去選擇一個新的身分,就等於是擁護現有的自己,則我只有一個選擇不能做,就是拒絕做選擇。自由是無法逃避的,這點我接下來會討論。

我到現在為止都在談論「本質」,但沙特自己的說法比較精確。對他而言,選擇一個身分,就是選擇一個「核心計畫」;也就是說,選擇一個能使其他的小計畫變得有意義的大計畫。這個概念,跟尼采說要「選擇自己生命的英雄」,本質上是相同的,可見兩套哲學之間的相連性。

沙特常常以「價值」來闡述他的論點。一個人的核心計畫,就是他的核心價值。舉例來說,如果一個人核心的自我認同是「共產主義者」,那他最基本的價值就是社會正義。

乍看之下,沙特肯定我們的極端自由──我們可以從掃羅切換成保羅[66],再切換回來──看似振奮人心,在二戰剛結束的當時也的確是如此。在奧斯維辛[67]之後,我們所需要的,似乎就是一套能使我們從父母輩的過錯中獲得「重生」的哲學。

然而,若仔細去閱讀,沙特一點也不覺得極端自由是振奮人心。他憂愁地說,這絕對不是一個祝福,反而是一個「刑罰[68]」。它絕對不是我們會慶賀的,反而會為它感到「痛苦[69]」,而為逃避它,會投入各種「錯誤信念」來掩蓋。

錯誤信念,即試圖自我欺騙。我們試著說服自己,自己只是因果關係的一個環節,就像一瓶墨水,或是一塊石頭。我們否定自己在本質之外的存在,試圖說服自己說,我們的存在就是本質,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換句話說,我們蓄意製造一個「分類錯誤」,試圖將自己從「自為」移到「自在」。沙特說,我們尋求像一個物品一樣,「有著不可穿透的密度[70]」。在他的小說《理性年代》中,主角丹尼爾「希望能成為一個雞姦者,就像一棵橡樹是一棵橡樹一樣」。

沙特對於人將自己轉成物品,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巴黎的服務生,他的動作(或許我們會想到馬歇‧馬叟[71]的演出)永遠都是完美的,甚至過度完美,誇張到像機器人一樣──而服務生正想這麼說服自己。

但為什麼我們會這麼做?到底是自由的什麼會帶給我們痛苦,以至於我們要這樣(徒勞無功地)去否認它?沙特的回答是,既然我自由意志的選擇是「價值的根本基礎」,則「我選擇這個價值或那個價值,或這個價值的標準或那個價值的標準,都沒有任何事物能替我背書。身為創造價值的個體,我無可辯護。我的自由充滿了痛苦,因為它是價值的基礎,本身卻毫無基礎。[72]

沙特說,通常我們的存在是一個投入的存在。我完全地、忙碌地投入各種我的核心計畫所形塑的活動,讓我的生活有意義,或者至少看似有意義。鬧鐘、紅綠燈、稅單,對我來說都是有意義的事物,都需要我「立即」的重視,正因為它們都在我的核心計畫當中出現。但有時投入也會失靈。我從世界當中「抽離[73]」。而這時,我從外部觀看我的核心計畫。而這時,我發現我會選擇這個計畫,是毫無根據的。所以我看見,我──那個笛卡兒式的微小意識,除了選擇的權力之外完全赤裸──正是我的計畫那「毫無根基的根基」,而我是「無中生有[74]」地生出自己。

沙特說,當我發現這點,我也會意識到,自己對價值的選擇是「毫無根據」,是「無謂的[75]」。而我又更進一步意識到,「我的選擇,還有我的自我,是何等的荒謬[76]」。

這邊的「荒謬」是什麼意思?不是卡謬所說的那種荒謬,而是一種「無根無據的感覺[77][78]」。我意識到,不論我做什麼選擇,都不會比做其他選擇來得更有──或更沒有──根據。假設我為了法國共產黨而戰,反抗佔領的納粹勢力,而投身共產主義、反對法西斯主義,是我人生的核心選擇。我要怎麼證明的選擇才是對的選擇,而非別人的選擇才是?

對沙特來說,我根本就沒辦法這麼做。當我們談到核心的選擇,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證明一個選項比另一個選項好,因此也沒辦法證明我的選擇有意義。換句話說,它根本沒有意義,正如同我走在人行道的左邊還是右邊,或者我是喝百事可樂還是可口可樂。

我們的生命之所以「荒謬」,正是因為這樣一件毫無意義的事物,我們卻如此執著。我們是小丑,而我們的人生是悲慘的鬧劇。從我們抽離世界的視角,我們就像是投入了畢生的心力,就只為了避開人行道的裂縫。

到底是存在的哪一部分,會讓我們陷入痛苦?是我們一旦看到自己核心計畫的荒謬,就再也沒辦法打從心底認真看待了。我們再也不能真心地為它投入。而要是我們無法投入一個目標,則我們就不算是真的這個目標。也就是說,當我們正視荒謬,我們的生命就被浸入無意義,我們對意義的根本需求就遭遇挫折。

這份挫折的具體表現,就是行動上的麻痺。既然行動需要一個使命,若我們的生命沒有使命,也不會有行動。我們陷入了像哈姆雷特那樣的踟躕不決,最好的狀況也只是做做樣子。與《存在與虛無》同時寫的《自由之路》四部曲中,沙特也探索著這個課題。沙特筆下的角色,唯一的行動──不論是結婚、加入共產黨、英雄式地死亡、用刀捅自己的手背──都是衝動行事,沒有任何理由就做了,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理由。

沙特的存在主義,是充滿失去感的哲學。它渴望上帝的指令,可以奠基自己的自由。但上帝該在的地方,只有一個空位。沙特的哲學終究通往虛無主義,是對生命意義的虛無主義,也是對生命價值的虛無主義。若上帝已死,所有事物都是允許的──也是毫無意義的。唯一逃避痛苦的方式,就只有「錯誤信念」,而就算這麼做也不會成功,因為(如沙特所說)要躲避一件事,你得先知道它在那裡[79]

然而,沙特的存在主義,就只是將尼采式的自我創造,推演到最終的結論。它就是自我創造繞回去,在自己的背後開一槍。這告訴我們的,不是我們不該追求生命的意義,而是就如同基督教的年代一樣,意義必須是被發現,而不是我們要去選擇的。因為我感覺沙特是對的:要是──要是──我們的生命必須奠基在毫無根據的選擇上,那生命就真的沒有意義,也不值得活。我認為,這個觀察在海德格早期[80]的哲學當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早期海德格

尼采、卡謬、沙特和海德格,之所以會被合稱為「存在主義者」,部分是因為他們有一項共通的主題,就是「局外人」:他們都推崇(不論是推崇他們的德性,還是推崇他們的智慧)那些站在布爾喬亞常規之外的英雄人物。在《存在與時間》當中,這個推崇的詞彙是eigentlich[81],「真誠」。

海德格說,通常我們的存在都是真誠的。通常我們都會屈服於「das Man(「人們」或是「他們」)的獨裁」下,也就是順從主流意見的壓力。通常,「我們照著人們享樂的方式享樂;我們照著人們觀察和評斷的方式,去觀察和評斷文學和藝術;同樣地,人們是如何在人群面前退縮,我們也如何退縮;人們震驚時,我們也震驚。[82]

海德格反問,為什麼我們會這麼做?為什麼我們會如此強烈地展現尼采所說的「羊群效應」?為什麼我們會甘願被「人們」驅使,而不是被「自己」驅使?為什麼我們會閃躲我們的「真誠性」?

當然,要不是有從眾,也就不會有語言、也不會有社會。而沒有語言,也不會有思考。從眾是人類存在的必要條件。但從眾主義就不是了。要是尼采所說為真,必須要有不願從眾的「自由的靈魂」,整個群體才能夠去適應不斷變遷的外在環境。那麼,為什麼要成為一個非從眾者,會如此困難呢?

海德格給出了令人震驚的答案:死亡,「虛無」。個體會死。但「人們」會繼續活著。所以我只要把自己當作「人們」,就可以跳脫個人主義所要付出的代價[83]:必死性。這麼一來,我似乎就可以閃躲掉自己最深層的「焦慮」來源。

如果說逃避死亡,是不真誠的根源,則直視死亡──Vorlaufen[84],「預期」──是變得真誠的關鍵[85]。海德格說,直視死亡的這個舉動,「使此在(即指人)掙脫『人們』的控制[86]」。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為藉著「預期」死亡,我意識到「所有的『與他人同在』,一談到死亡,就注定要失敗[87]。」

海德格在這邊要暗示的是,不真誠的生命是一個防衛機轉,為了逃避摧毀性的虛無(即死亡)。但就跟沙特的「錯誤信念」一樣,它也必然包括著自我欺騙[88]。當我們直視自己的必死性、掌握死亡的Jemeinigkeit[89](個人性),則我們就揭開了謊言的本質。海德格說,在「預期」中,此在「被個人化,直到只下剩他自己[90]」。當我理解到,自己是一個人進入死亡的,我對於自己的個人性也有了鮮明的體會。我更理解到,我的選擇(或許沙特會補充一句,就算是選擇成為從眾者)必須是由我自己所決定的。我變得(我自己的用詞,不是海德格的)自主。

然而,「預期」還有更進一步的效果。當我們掌握了自己的有限性,我們免於「迷失在各種偶然遇到的(定義自己的)可能性中,使我們能真誠地理解這些死亡之前的可能性,並選出我們所要的[91]」。

這邊的想法是,當我意識到死亡不僅是必然,更重要的是隨時都可能發生,就讓我意識到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我急著要把「偶然」的瑣事都切除,把生命化簡到最核心的事物。但若我要這麼做,我當然還是得先知道,我生命最核心的事物到底是什麼。然而,這也是「預期」所給予我們的。海德格說,當我們想像著自己「向前奔跑」到生命的盡頭,我就掌握了自己生命的「全貌[92]」。像是人生跑馬燈的經驗,與死亡的相遇會將「我整個生命」放在我眼前。這是「預期」的第二個效果,我稱為「專注」。

既然如此,則真誠就是自主加專注。更好的狀況,是專注的自主。這樣的生命,是一個激烈、熱情、急切、投入的生命。換句話說,這樣的生命帶有強烈的意義。早期的海德格,就是以真誠性,作為生命有意義的關鍵。

早期的海德格也承認[93],他相當受惠於尼采。所謂專注,就是尼采說的,成為自己生命的「英雄」;而自主則是尼采說的,當一個「自由的靈魂」,成為一個「新穎、獨特、無可比擬、給予自己價值觀[94]」的人。對於尼采所說的自我創造,海德格補充說,「預期」是抓住自己生命「英雄」的必經之路。然而尼采已經稍微理解到這點了,他觀察說,儘管基督教錯誤百出,它對罪和最後審判的概念,至少使人們將自己視為「過去的事物,也因此是完整的[95]」。

但要是如此,不就代表海德格口中有意義的生命,會跟尼采有一樣的致命缺陷嗎?就是沙特順著尼采的邏輯不斷推衍,直到它最終自己毀滅的結論。脫離了「『人們』的獨裁」,是否就迫使我以一個毫無根據的選擇,決定我生命的焦點,讓我的生命最終變得「荒謬」而缺乏意義?這項質疑,使得《存在與時間》往往被抨擊為「決定主義」的哲學,認為他要求我們英雄式、卻毫無根據的,將生命投入某件事物(沙特的「衝動行事」),更認為這是他會投入納粹的原因。批評者主張,決定主義的意涵,就是對任何事物的投入都一樣好,海德格的哲學沒有給予他反對納粹的「道德資源」[96]

然而,這種對《存在與時間》的批評,只能說是沒有把書一路讀到結論。海德格在接近結尾的地方──已經在第74段提到,真誠性是一個純粹抽象的概念──明確提起內容的問題。他問說,真誠的此在「可以在那裡找到,他可以將自我投入的可能性呢?[97]」而他自己回答──不是「無根無據」的選擇,而是──「來自傳承[98]」。

傳承──身為一個文化的核心價值或道德傳統──不像美國憲法一樣,是成文的規定。它反而──這邊,海德格承認自己受惠於尼采的〈歷史對生命的利與弊〉[99]──是寄託在「英雄」人物中,這些都屬於這個文化的集體記憶,一代一代地透過神話、民間故事、畫作、經典被傳承下去。這些人物──說得粗糙一點,是「榜樣」──為我們描繪出,真誠的此在應該如何投射他自己。

海德格關鍵的想法是,傳承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我們是生長在這樣的一個文化中。我們在一套特定文化習慣和語言當中,逐漸長大成人,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效法那些「英雄」們的生命,或者我們可以稱他們為「神祉」。

海德格強調,我們的神祉們所帶有的價值,全都屬於真誠的自我。我之所以是我,很大一部分都是因為,自己是在特定的文化中長大成人。他主張,對於傳承的投入,就是我們自己最根本的價值。也因此,真誠性──尤其是自主性──就是活出所被傳承的價值。對傳承忠心,就是對最深層的自我忠心

傳承是如何決定,真誠的此在會投入什麼樣的生命?首先,我會發現我在一個客觀的情境當中。這有一部分來自我個人的優勢和劣勢,部分來自我當時所處的歷史「局勢[100]」。所謂局勢,是指傳承下來的理念,和當前「人們」所持有的觀念,兩者之間的落差。(以理念的特性來說,永遠都會有這樣一個落差──或大或小。)所以,假設我發現我有寫作的天賦;而最令我衝擊的落差,是西方核心的價值就是平等,女性實際上卻處於劣勢。對我來說,最真誠的生命就會是一個女性主義的記者。

可以注意到,儘管尼采有的時候提到「看見(或發現)隱藏在日常角色中的英雄」,海德哥真的是這個意思。一個人生命的意義,不是來自於自我創造,而是來自於接收。一旦脫下了「人們」為你帶上的眼罩,我就變得「開放[101]」,能夠分辨傳承所給我們的真神,和當前公眾輿論所敬拜的假神。

乍看之下,「荒謬」的問題,沙特式的虛無主義,終於已經消失了。我們的確要像尼采所說的,像一個設計精良的藝術品一樣,簡潔有力地過著我們的生活。但那個藝術品所圍繞的核心目標,並不是來自一個(毫無根據,因此也自我削弱的)選擇,而是在傳承中發掘出來的。

然而,還是有很多的質疑。沙特正確地觀察說,海德格的傳承概念,其實指的是一個地方[102]。我的傳承,就是(從物理和文化層面)我所長大成人的地方。從此可知,海德格對於自我的觀點,追根究柢就是我是我的地方。海德格認為,根本就不會有不選擇我的「地方」的問題,因為任何一個選擇其他地方的人都不會是。所以也不會有我選擇我的「地方」的問題。我的傳承,單純就是「我在此站立:我別無所求」。然而,這個對自我的「社會建構論」觀點,聽起來很有說服力,實際上則不然。

一種可能的批判方式,可能會這樣論述:假設我搬去伊朗,逐漸認同一個階級分明、男女有別的社會。身為一個改信伊斯蘭教的西方女性,我如今相信西方的性別平等其實違反道德。建構論者可能會為海德格的理論辯護,主張這件事是一種「重生」,以一個人取代另一個人。然而事實上,這個「重生」只是一個比喻,因為記憶和性格都被保存下來。因此,人不像海德格說的,他們其實還是可以脫離傳承。一個人可以改變自己的傳承,卻依然是同一個人。

然而,這樣的批評不算完整。建構論者可以回答說,一個人之所以會(理性地)偏好伊斯蘭教而非西方的價值觀,是以更早形成、更深層的價值,是西方價值無法滿足的。所以,若將上述的案例簡化,就只是以根本的傳承來批判西方的「人們」。想像的「帶上頭巾」,其實是表達說,當前的伊斯蘭比西方更能保存西方根本的價值。

但是可以考慮另一個案例。這次跟上次不一樣,我不是選擇成為穆斯林,而是有時能夠從伊斯蘭教的觀點看事情,同時也能從西方的觀點來看。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我的道德觀就跟所有的道德觀一樣,「只是個觀點」。結局就是道德麻痺,與沙特式的「荒謬」相遇。

這就是尼采所說的「弊」,「歷史」──對過去和其他文化的了解──會對我們的生命產生慘重的傷害。隨著不斷吸收知識,(後)現代的西方已經淪為其他文化的「百科全書[103]」、一個雜亂不堪的「遊樂場[104]」。我們過於「包容」、過於「多元」,以至於我們失去了全力以赴的自信。尼采說,過多的「歷史」會滋養「玩世不恭」和「衰老」,把「年少之火」澆熄[105]。過量的資料會解構、會化解,行動的能力。

對我來說,這才是社會建構論真正的問題。它真正代表的,不是自我真實的樣貌,而是一個虔誠的期望。儘管在一些時空下,自我真的是一個社會建構的產物,並非所有時空下都管用。尤其在我們的後現代西方社會不管用。社會建構論沒有考量到的問題,就是後現代的「缺乏固定位置」,也就是後期海德格所說的「無家可歸」。

根據尼采和沙特的觀點,生命的意義關乎個人的「創造」。我們已經發現,這個觀點在「荒謬」的岸上擱淺,而化為虛無主義。早期海德格將意義的根源寄託於社會的傳承,好像能提供一個替代的思考方式。然而,早期海德格(還有整個社會建構論)將自我當作社會的產物,這個觀點並非所有時空都是用(尤其當前不適用)。我們因而發現,這個替代方式的虛幻不實。

然而,這不代表早期海德格的策略是錯的。說白一點,它其實是對的。如果我們要避開荒謬與虛無,我們必須找到一個意義,是奠基於我們的客觀條件,是一個等著被發現的意義,而不是要我們做出一個毫無根據的選擇。而這時,我們就可以轉而閱讀海德格後期(《存在與時間》之後)的哲學。

後期海德格

後期海德格的出發點,是反思古代科技(一部分是浪漫化)和現代科技的差異。作一些比較和對比:古代的木橋[106]讓河流可以繼續當河流,現代的水利發電廠則把河流變成水庫。古代的農民考量當地的土壤、氣候、季節,種下適合的作物,現代的「機械化食品工業[107]」則用溫室、化學肥料、基因改造,還有歐盟的補貼,迫使土地屈服於「消費者」的需求。十一世紀的日本園丁照著《作庭記》的建議,「聽從土地的要求」,現代的土地開發商則將森林砍光,用混凝土將它掩埋。像這樣的對比,意味著現代科技構成一個(康德那種用法的)「哥白尼革命」。古代的科技,順應的是自然的設計。它允許自己受這樣的設計侷限,有時則聽從自然,透過自己的勞動來成全這樣的設計。現代的科技則要求、迫使自然順應人類的設計。古代的技士將自己視為自然的守護者,以及它自我表達的媒介,現代的技士卻將自己視為它的主人和征服者。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海德格告訴我們,是因為古代人把萬物當作神祇的自我展現──索福克勒斯[108]稱世界為「神祇當中最神聖的一位」──而現代人卻將它視為單純的「資源[109]」,連人都只不過是「人力資源[110]」。對現代人來說,大自然不過是原料,準備好要被人類利用。它已經淪為一間「巨大的加油站[111]」。

古代人和我們之間的關鍵差異,就是(將馬克斯‧韋伯的用語加上連字號)Ent-zauberung,去─魅力化。古代人是以敬畏的心對待世界,就像是對待神祇一樣。但對我們來說,已經感受不到事物的神聖性,沒有任何事物能限制科技思維的「無限上綱[112]」。

然而,當知識不斷進展、迷信被科學所取代,現實世界的「除魅化」難道不是無可避免的嗎?海德格說,其則不然。其實,是恰恰相反。現代社會的經驗,它將世界視為資源的「解蔽」,並不是進入光明、而是進入盲目。

海德格對這件事的論證,借用了尼采的「視角主義」,以及史賓諾沙的「雙相論」。他說,世上的一切真理,都是相對於一個視角,一個解蔽的「眼界」[113]。這不是對真理的相對主義,而是反極權主義,拒絕(海德格所稱的)「形上學」。我們對世界的很多認識都是正確的──無庸置疑。但他們全部加起來,也永遠無法構成真理的全貌,因為「解蔽」同時也是「遮蔽」。量子電動力學對世界的解蔽,同時也遮蔽了常理的解蔽,反之亦然。這代表說,每一種對世界的解蔽,都「擁有……源源不絕的,尚未發掘,仍被遮蔽之事[114]」。所以,海德格從里爾克[115]借來一則隱喻,現實就像月球的明亮面背後,遮蔽著──實則無窮無盡的──黑暗[116]。現代社會宣稱已掌握真理的全貌,不僅僅是傲慢,更是──經常伴隨著傲慢的──愚蠢[117]。這就像是孩子們誤以為,月亮是一個扁平的、發光的圓盤。

既然如此,這邊的重點就是,「真理」、解蔽、我們的世界,是「令人敬畏的[118]」,或者用更傳統的話來說,是「神聖的」。而且,這些是我們被賜予的,而不是我們創造的。真理是在語言中發生,而在我們能思考、能經驗、能創造任何事物之前,我們必須擁有語言。因此,我們不得不將我們的生活世界,視為一個無窮無盡、令人無比敬畏的「奧秘[119]」所賜予我們的。因此古代人,尤其是希臘人,不是我們可以輕視的。他們絕不是迷失在原始的迷信當中,而是能深深的「透視那所在的[120]」。他們直覺且詩意地,對真理和現實──海德格傾向將之稱為「萬有」──的本質有深刻的理解。我們世界逐漸的「除魅化」,不是走向光明,而是走向無知與幻覺[121]

海德格從這邊得出一個結論,古代科技蘊含的,對萬有的敬畏,才是對待世界的正確態度。他用「守護[122]」一詞,形容古代那種保育與使用的結合。他用另一個詞Gelassenheit[123],其源自lassen這個字根,即「讓」或「允許」之意,所意味的是一種保育層面上的「讓它如此」,「順其自然」的那種「讓它如此」,同時也意味著它日常的用法,即「寧靜」(對焦慮的「放下」)。

海德格強調,Gelassenheit[124]並不是被動。它反而是接收,像是接收「土地的要求」,也就是古代科技的大前提[125]

守護,即Gelassenheit,是後期海德格對生命意義的理解。如果我們能成為欣欣向榮的傑出人類,如果我們能活在光明而不是盲目中,如果我們能進入「寧靜」而與我們的環境共存,則我們就會──以我們自己客觀條件適合的方式──成為「萬有(其中也包括人類)的守護者」。

海德格的後期哲學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它回復了傳統的思考方式。尼采主張「世界的全然是永恆的混亂」,任何看似「秩序」的事物不過是「對美的投射」,反映了後現代的觀點。後期海德格卻透過人與萬有的關係,帶我們回到一個秩序當中,這個秩序同時賦予我們一個家園──用他的話說,讓我們得以「棲息」──同時也決定了我們生命的任務和意義。

海德格稱這個計畫和意義為人類的「本質[126]」。這意味著兩件事。一來,守護或是Gelassenheit,我們身而為已經被賦予的任務。對我們來說重要的點在於,它代表著我們回歸被發現的意義──意義就是我們客觀條件的一部分──因此避免所有選擇生命意義的理論所產生的,「荒謬」的議題。二來,它也意味著,要是海德格是對的,則意義並不像尼采、沙特所說,是個人的,也不像早期海德格所說,是群體的,而是普世的。因此,我們檢視後期海德格說的生命意義,發現它在這兩個層面上,貼近基督教紀元的生命意義。

對於這樣的回歸傳統,讓我更進一步補充。海德格一再地拒絕傳統基督教的上帝──形容為「哲學家的上帝」或是「神學家的上帝」──說是以擬人的方式將「神聖者」的奧秘與崇高性都限縮了。然而,這種強調守護的倫理觀,強調Schomen(照顧),很明顯是回歸基督教的caritas,即耶穌最崇高的誡命,就是「愛」。它革除了所有的人類沙文主義,即只有人類值得被關愛。

尼采將基督教視為一次巨大的失常──兩千年的干擾──認為它模糊了西方文化真實的(希臘式的)本質。海德格卻告訴我們,如何接受尼采對於基督教的批判,也接受他對古希臘人的尊敬,卻同時與基督教倫理觀的精髓做結合。尼采拒絕基督教、接納古希臘思想,海德格卻調和兩者。從這個角度來看,海德格後期的哲學(筆者也是其支持者)是一套比尼采更為深入的思想,讓基督教的倫理觀──即基督教主張的生命意義──重見天日。它不再如喬治‧艾略特被尼采抨擊的那樣,是虛無飄渺、毫無根據的;而是再次扎根於真實世界的本質。

[1] 尼采,《快樂的科學》。

[2] 至今,艾略特是這本書唯一的英文譯者。

[3] 海德格,《關於技術的追問》。

[4] 卡謬,《薛西佛斯的神話》。

[5] 出處同上。

[6] 出處同上。

[7] 出處同上。

[8] 出處同上。

[9] 出處同上。

[10] 這麼說是有點簡化。卡謬實際上說的是,荒謬「源自於人們對意義的需求,和世界無理的沉默,兩者之間的衝突。」換句話說,荒謬本質上是一個落差,在我們的需求和現實所能提供之間,一個「大得荒謬」的落差。然而在他之後的敘述中,會略過需求的部分,因此會把宇宙的荒謬當作單純的上帝之死。雙方落差的論述,轉變為單一因素的論述。

[11] 卡謬,《薛西佛斯的神話》。

[12] 出處同上。

[13] 出處同上。

[14] 出處同上。

[15] 出處同上。

[16] 出處同上。

[17] 出處同上。

[18] 出處同上。

[19] 出處同上。

[20] 譯者注:伊阿高跟格洛斯特,都是莎士比亞劇中的角色。

[21] 出處同上。

[22] 出處同上。

[23] 出處同上。

[24] 出處同上。

[25] 出處同上。

[26] 出處同上。

[27] 出處同上。

[28] 出處同上。

[29] 出處同上。

[30] 出處同上。

[31] 出處同上。

[32] 出處同上。

[33] 或許你會覺得,卡謬童年的玩伴們比唐璜或「演員」都來得吸引人。在這個章節的結尾,我會試著解釋原因。

[34] 卡謬,《薛西佛斯的神話》。

[35] 出處同上。

[36] 出處同上。

[37] 出處同上。

[38] 出處同上。

[39] 《聖經》〈哥林多前書〉。

[40] 叔本華,《附錄與補遺》。

[41] 尼采,《善惡的彼岸》。

[42] 譯者注:在莫札特的劇中,萊波雷洛是唐璜的僕人。

[43] 卡謬,《薛西佛斯的神話》。

[44] 卡謬試著替薛西佛斯的生命辯護,把他描述為一個英雄式、咬牙切齒也要反抗命運的生命。若想了解我對這個說法的駁斥,可以參考我的書《上帝之死與生命的意義》。

[45] 尼采,《眾神的黃昏》。

[46] 譯者注:尼采的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主角。

[47] 尼采,《快樂的科學》。

[48] 其實我認為,假如讀得透徹,這不是尼采的結論:他真正的想法跟早期的海德格(我不久後就會談到他)一樣,認為意義一個既定事實,是我們所生長的社會給予我們的。(請參考我的《尼采的宗教哲學》。)然而,我結下來要描繪的讀法,一來是對《快樂的科學》的一種合理讀法;二來啟發了沙特的存在主義和法國的後結構主義,具有歷史意義;三來乘載了很多重要的事實(和很多重要的錯誤),具有哲學意義。

[49] 尼采,《快樂的科學》。

[50] 出處同上。

[51] 出處同上。

[52] 譯者注:法國後印象派畫家。

[53] 尼采,《快樂的科學》。

[54] 出處同上。

[55] 出處同上。

[56] 出處同上。

[57] T‧S‧艾略特。

[58] 尼采,《快樂的科學》。

[59] 沙特,《存在與虛無》。

[60] 出處同上。

[61] 出處同上。

[62] 出處同上。

[63] 出處同上。

[64] 卡謬的「演員」,似乎也擁護極端的自由。其他的擁護者包括:後結構主義者,還有宣稱自己「重生」,因此不用為過錯負責的死刑犯。

[65] 譯者注:英國社會學家。

[66] 譯者注:掃羅是《聖經》中的人物,信仰基督教之後改名為保羅。

[67] 譯者注:納粹集中營。

[68] 沙特,《存在與虛無》。

[69] 出處同上。

[70] 出處同上。

[71] 譯者注:法國戲劇家。

[72] 沙特,《存在與虛無》。

[73] 出處同上。

[74] 出處同上。

[75] 出處同上。

[76] 出處同上。

[77] 出處同上。

[78] 然而我接著會談到,由於上帝的缺席是這個感覺的根源,這兩種「荒謬」的意思並非毫無關聯。

[79] 沙特,《存在與虛無》。

[80] 我的「早期」是指《存在與時間》中的哲學。有些學者會將它歸類在海德格的「中期」。

[81] 從字面翻譯,是「自己的」的副詞版。

[82] 海德格,《存在與時間》。

[83] 「付出代價」是阿那克西曼德在西方哲學最早的段落中用的詞:「事物有進入存在當中,也必然有死去的一天;因為他們必須付出代價,遵循著時間的條例,為他們的不義受到審判。」海德格的思想深受這段話所影響,而他在〈阿那克西曼德的諺語〉一文中做出深度的討論。

[84] 從字面翻譯,是「向著……跑」。

[85] 海德格,《存在與時間》。

[86] 出處同上。

[87] 出處同上。

[88] 我認為,「不真誠」和「錯誤信念」是同樣的現象。海德格和沙特的差異,在於前者將逃避死亡當作根源,而後者則認為是逃避自由。但考慮到兩人都以「虛無」形容人們所逃避的,差異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89] 從字面翻譯,是「自己的」的名詞版。

[90] 海德格,《存在與時間》。

[91] 出處同上。

[92] 出處同上。

[93] 出處同上。

[94] 尼采,《快樂的科學》。

[95] 出處同上。

[96] 這項質疑最早由卡爾‧洛維特在1939年提出,但之後被重複提及很多次。可參考我的《海德格、哲學、納粹主義》,會有更深入的討論。

[97] 海德格,《存在與時間》。

[98] 出處同上。

[99] 出處同上。

[100] 出處同上。

[101] 海德格用Entschlossenheit(堅定性)來借指真誠性的最高境界。但他有時會用連字號Ent-schlossenheit,意味著「堅定性」的本質是「開放」。像這樣,將接收能力視為真誠行動的前提,會是海德格後來Gelassenheit(釋放)一概念的始祖。

[102] 海德格,《存在與時間》。

[103] 尼采,《不合時宜的冥想》。

[104] 出處同上。

[105] 出處同上。

[106] 海德格,〈關於科技的提問〉。

[107] 出處同上。

[108] 譯者注:索福克勒斯為古希臘劇作家。

[109] 海德格,〈關於科技的提問〉。

[110] 海德格,〈詩語想〉。

[111] 海德格,《思想的對話》。

[112] 海德格,〈詩語想〉。

[113] 海德格,《思想的對話》。

[114] 海德格,〈詩語想〉。

[115] 譯者注:奧地利詩人。

[116] 海德格,〈詩語想〉。

[117] 出處同上。

[118] 出處同上。

[119] 海德格,《路標》。

[120] 海德格,〈關於科技的提問〉。

[121] 這樣講都有點粗略。可參考我的《海德格後其哲學》第一章,會更深入討論海德格對真理與現實的理論。

[122] 海德格,〈詩語想〉。

[123] 海德格,《思想的對話》。

[124] 譯者注:標準的英文翻譯是「釋放」。

[125] 儘管卡謬童年的朋友缺乏Gelassenheit的那種行動力,他們融入了「石頭與肉體的對話,隨著四季相互和聲」也有一種gelassen的味道。我想,這讓他們和充滿征服慾(跟現代的「科技家」一樣)的唐璜有所區別。

[126] 海德格,〈關於科技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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