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分析-追殺比爾 Kill Bill

Joris Wu
10 min readJan 25,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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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以〈黑色追揖令〉(Pulp Fiction) 等電影聞名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擅長的新黑色電影風格,包含暴力美學、非線性敘事和極具諷刺意味的內容。本文主要分析《追殺比爾》(Kill Bill) 融合港式武打片和義式西部片的技法,更有傳統電影與當代電影技法交融,無疑是一部很過癮又向舊式電影致敬的出色電影。

刻畫角色的拍攝角度

仰角拍攝(Low-Angle)角色以營造強悍的形象,「俄國影片常常用從低處仰攝的鏡頭來表現一個人物的威嚴和權勢」(愛因漢姆,1958,32)。女主角新娘平常的取鏡以眼晴水平(Eye-Level)為主,當她殺掉一位重要角色的時候,拍攝她的角度變成仰角,以表現她的無畏無懼。又如電影中所有殺人兇手,他們一開始所取的角度也是仰角,表現他們的無情和可怕。

特寫鏡頭的美學

以局部代替整體的特寫。電影中常以特寫鏡頭代替整體性,「可以把重要的或突出的東西留在畫面之外,以造成懸念。」(愛因漢姆,66)角色比爾從來沒有露面,只有女主角流血躺在地上的臉時看見「Bill」字樣的手帕和他的手、與在醫院的女殺手談電話時只特寫比爾拿著劍的手等。這便觀眾無從可知比爾的樣貌,他的形象和說話都成為「畫外音」,保持神秘而讓觀眾更多幻想。此外,部分殺人畫面同樣以局部特寫提示角色被殺,例如石井御蓮被女主角殺死時,只有灑血在雪地、頭髮飛起來和掉劍的特寫鏡頭,這已經足夠地提示了觀眾石井御蓮被殺死。

極端特寫事物的荒誕美學。電影中有幾段鏡頭刻意特寫常人無法觀察的事物,如今把它放大到銀幕上,甚具荒誕的意味,增添了本電影黑色幽默的氣氛,「新的視角表現出了物象各部分種種始料未及的形態」(愛因漢姆,37)。女主角在故事開始重傷昏迷以後,在醫院四年接下來的特寫鏡頭是一隻蚊在吸她的血,她的毛髮亦清昕可見,像表現長時間的留逝,事物靜止得只有蚊在咬她,卻剛好使她醒過來,十分荒謬。又如女主角剛醒來時想起被槍擊的畫面,極端特寫子彈射出的鏡頭,描繪殺人武器可如此優美、讓人驚嘆,鋪陳出此電影暴力美學的風格。

貫穿整部電影的雙眼特寫呼應復仇反復出現的主題(Recurrent Theme)。此電影拍攝了許多女主角和殺手們的雙眼特寫,而電影以「復仇」為主題,特寫雙眼的仇視重覆地貫穿全片呼應了眾多角色不斷互相復仇的衝突,像不斷提醒觀眾這部電影的大主題就是復仇,如同普多夫金提出五種蒙太奇的方法之一:「反復表現主題就是為了要達到強調劇本的基本主題的目的」(普多夫金,1980)雙眼作為靈魂視窗,正好直接表達角色們的復仇心理和精神狀態。

黑白與彩色畫面的轉換和運用

電影中的黑白段落強化暴力的美感。在故事開始前,女主角躺在地上的黑白鳥瞰鏡頭,整張臉也是傷痕和血,她哭著與比爾交談和被比爾槍傷,整段的黑白告訴觀眾幾項訊息:整部影片的暴力主題、「畫外音」比爾的無情和冷血、女主角的無助與哀傷。

黑白與彩色畫面轉換的方式十分注目。女主角與人群撕殺的段落,女主角拔掉殺手的眼睛使畫面的彩色變成黑白,「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作用展現出各人暴力、無情的殺人意圖,而黑白亦強調光影的層次美,讓觀眾聚焦於角色的動作和姿態上,「光明對黑暗、代表純潔的白色對代表罪惡的黑色、陰沉和煥發的對照」(愛因漢姆,54)。值得注意的一個地方:女主角與人群撕殺其間,以「眨眼睛」的特寫鏡頭將畫面由黑白變回彩色,場景亦變回偏藍調,撕殺的畫面變成剪影。這種畫面色彩轉換的方式像被女主角所控制,過程順暢而生動。

黑白也有回憶的作用。片頭的黑白片段結束後,接下來的場景換到色彩鮮艷的家,觀眾便知道剛才是回憶,有色彩的畫面才是「現在」。

畫面平面化的剪影

部分片段以燈光營造剪影效果,不常見於歐美的格鬥場面。眾殺手進入場景準備解決女主角時的走廊畫面,製造了軍臨城下的壓迫感覺;而女主角在二樓與殺手撕殺的剪影,使殺人的畫面具有韻律感和美感。平面化鏡頭放棄了電影中的深度,讓觀眾只注意到其線條和律動,強化暴力美學。如愛因漢姆所言的「一幅令人滿意的線條畫。線條與線條之間以及線條與銀幕邊緣之間的關系都十分和諧。鏡頭中光影的分布也很平衡。…缺乏深度感就使電影畫面具有非現實的色彩。」(愛因漢姆,49)

以個別色彩營造美術效果

運用紅色襯托暴力的氛圍。紅色象徵暴力、危機,女主角看見殺手的雙眼特寫鏡頭,畫面便會閃現紅色的後期特效,觀眾便會聯想到暴力、危險的入物,再進入女主角對殺手的回憶。女主角的機車與石井御蓮汽車相遇那一幕,交通燈的紅色把畫面照亮,提示他們的相遇十分血腥和暴力。

運用藍色襯托冷靜的氛圍。藍色象徵抑鬱、沉著和冷靜,女主角在二樓與殺手群撕殺時,畫面變成藍色的剪影,顯示女主角沉著冷靜的狀態;她和石井御蓮在雪地對決時,畫面同樣偏向冷色調的藍色,表現出兩人的沉著對決,也對女主角的復仇目的造成反差,也和兩人的血腥形象這成對比。

呆照與畫面定格

畫面定格插敘回憶片段。每當女主角看見那些殺手,畫面便回定格,進而以女主角的旁白開始講述回憶或介紹殺手的身份。畫面定格能讓觀眾「停下來」看清楚這位殺手的樣貌,就像暫時離開主要的敘事線,把故事的時空暫時停頓(但電影的時間仍然繼續),「它是獨立於演員意志和形體活動規律之外的」(愛因漢姆,97)。

呆照(Still Photograph)用作介紹人物。女主角在回憶石井御蓮時,畫面出現了石井御蓮的呆照,配合女主角的旁白介紹給觀眾關於她的身世由來和事跡。

港式武打的攝影風格

快速的拉近及拉遠鏡頭(zoom in zoom out)營造緊張的氣氛。在許多打鬥畫面裡,都有快速的拉近/拉遠鏡頭,如從女主角或殺手的臉部特寫拉遠至全景,先看到女主角和殺手的緊張或仇恨表情,再拉闊看見全盤事情的來龍去脈。反之,從全景拉近到臉部特寫,觀眾先看到場景的危機,再聚焦看見殺手或女主角的表情,像要猜測他如何面對。

全景的格鬥畫面讓觀眾一目了然。某部分的格鬥畫面與別不同,是以全景(Long Shot) 的長鏡頭(Long Take)拍攝。雖然節奏可能不及多剪接的格鬥鏡頭那樣快,但觀眾可完全看清楚格鬥的內容,像冷靜的掌握大局般殺掉對手。這種風格在邵氏和成龍的電影十分常見,尤可表現打者的武藝。

重覆性鏡頭讓觀眾一看再看。在女主角打敗殺手們的頭目時,頭目被斬的臉部特寫鏡頭重覆地展現,這幾個重覆的鏡頭嚴格來說不是重覆的,但它們的取鏡位置差不多、時間長度亦十分短,乍看起來便很重覆。這樣的鏡頭像說話重覆般的強調行為,向觀眾強調這個畫面的人物終於被解決,常用於邵氏電影的打鬥裡。不過,女主角打敗頭目不算是最終目標,這樣的做法也評只是向港式武打片致敬(被打敗的頭目正是香港著名武打演員劉家輝)。

慢速鏡頭(Slow Motion)與掉格拍攝(Drop Frame)營造格鬥的節奏。女主角與群眾殺手撕殺時,插入許多慢速鏡頭,讓觀眾看清楚格鬥的過程,時而變慢的拍攝速度使那段戲的節奏有歇息的空間,如以「剪接是電影的呼吸」的比喻來說,慢速鏡頭就如「深呼吸」一樣。而掉格拍攝使畫面有節奏上急促的停頓感,同樣營造了緊張、不順暢、混亂的感覺,在電影中的格鬥場面時有運用。除了港式武打片會運用之外,王家衛的電影如〈重慶森林〉、〈墮落天使〉等同樣使用大量掉格拍攝的段落。

古典電影技法運用

運用字幕簡化和交代情節。這裡的字幕有兩種:一種是交代時間飛逝的字幕,就如現代電影一樣,單純地黑底白字交代時間的飛逝;另一種是義式古典電影的黃色字幕。此種字幕在電影中用於定格畫面,並介紹殺手的名字和背景,就如以往的義大利古典電影,有致敬的意味。但是自有聲電影出現以後,這種方式已不被推祟,「影像的視覺連續性就被破壞了」(貝拉,2000,95)。

畫面的「化」(Dissolve)和淡出淡入(Fade in Fade out) 的技法重現。電影中許多段落的交替均以「化」處理,尤以女主角進入自己的回憶為主,這樣的畫面就如絲綢一般順滑地從前一段融入後一段,是現代的電影甚少再用的手法,甚至被認為很老套,但是「它打破時間連續和地點未變的幻覺,因為它讓人看到了不同時間和不同地點的迭現…能幫助加強蒙太奇中的對比和類似的效果」(愛因漢姆,97)。此外,電影又運用許多淡出效果,畫面漸暗像慢慢沈思一樣,或是向觀眾宣告事情告一段落,「就像句子結尾的省略號那樣讓人停下來」(貝拉,168)。

疊印(Superimposition)的手法壓縮了影像於同一鏡頭,也被稱為「同時的蒙太奇(Simultaneous Montage)」(愛因漢姆,98)。女主角每次看見殺手時,畫面隨即變成紅色的雙眼特寫鏡頭,當中的疊印展現了女主角對殺手回憶中的初印象,簡略的幾秒時間便交代了女主角與殺手過往的人物關系及其目標。此外,女主角拜訪沖繩的刀匠的一段,畫面同時出現女主角拿取武士刀和刀匠的樣貌,把兩個鏡頭壓縮在一起。

巧妙場景調度(Mise-en-scene) 與運鏡

本電影的場景調度和運鏡十分高明,能在短時間內交代故事內容、人物關系,「當場面調度引起我們的某種疑感,那麼攝影機也會變成戲劇的創作者…場面調度包含著立場和觀點。」以石井御蓮主持日本黑幫會議的場次作為例子研究:

從石井御蓮的臉部特寫開始後移鏡頭(Track out),看見左右兩位主要助手。高速搖攝(Quick Panning)先以畫面定格和旁白介紹鏡頭外的外藉女助手,讓觀眾始料不及,營造一種黑色幽默的氣氛。視角一轉成全景確立場景。接著轉到兩位助手的畫面定格,跳躍式的後製拉近鏡頭(Zoom In) 插入介紹日本女學生的殺人段落;接著又畫面定格和旁白介紹另一位助手。

繼續以全景介紹石井御蓮作為日本黑幫的中心地位(坐在而畫面的正中央),以運鏡轉換成其中一名成員進行挑釁的中景鏡頭(Mid-Shot),在背後可看見其他成員擁護石井御蓮的行為。成員間的爭論不斷對換視角,但石井御蓮仍然維持四份一側面(Quarter Turn),展現其不友善、拒絕觀眾的感覺。

當該名成員向石井御蓮直接進行挑釁時,數個短促的動作鏡頭(Action Shot)在四秒間從遠處的座位走上桌上,再走到該名成員的面前把他的頭斬掉,「通過急速的活動,使客觀上互相分開的物象給人以為融為一體的印象。」(愛因海姆,82)立刻轉到成員十分恐荒的反應鏡頭(Reaction Shot),而這幾個鏡頭的反應是誇張得令觀眾發笑的,桌上發出的燈光更令成員增添恐怖感覺,具有黑色幽默的味道。成員的身體在噴血,符合本片的暴力美學。

此時石井御蓮早已站在桌上,又拿著死亡成員的頭部向其他成員警誡,攝影角度由以往的水平鏡頭(Eye-Level)轉為以仰角(Low-Angle) 為主。由全景慢慢跳接(Jump Cut)成為石井御蓮的臉部特寫,顯示石井御蓮的威嚴與憤怒。

短短六分鐘的場面調度和運鏡,「從細節開始而逐漸展開的方式總是比立即現出整個場面更能激動人心和更能吸引觀眾興趣」(愛因漢姆,65),由石井的臉部特寫慢慢推展至全景,能把大量資訊於影像裡告訴觀眾,而這一場對於本片高潮部分有伏筆的作用。

參考書目

魯道夫·愛因漢姆(1981)。電影作為藝術 (第一版) (楊躍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原著出版年﹕1958年)

巴拉茲·貝拉(2000)。可見的人-電影精神 (第一版) (安利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

普多夫金(1980)。論電影編劇、導演和演員(何力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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