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行(三)|一路走來,有生皆苦

Jungiam
10 min readNov 30,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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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導,什麼時候要化妝?」

為了趕路,西藏一路上大多早起。我喜歡幫大家問這個問題,是為了知道我們還能在車上貪懶多久,而距離下一次的驚艷又有多長的時間。

只是往往美景是在意料之外,你瞇著眼哼著歌,就已不知路過幾多。

金黃夾雜白銀的樹林,令人對充滿林芝更加嚮往。

九月儼然已進入秋季,還記得前往拉薩時,雅魯藏布一旁的樹已經開始由綠轉黃。游導說這個季節的林芝正盛,可惜沒有機會去到東南方的林芝。林芝屬於藏區中的低海拔,植被更加豐富,但路經的這片樹林稍稍滿足了未能見到的金色王國。

「有羊!」「有溫泉!」又顛簸了一段時間,戴上隱形眼鏡,我們著裝往山那邊走去。

我與師傅的小巴

西藏的陽光強烈,白天大多是溫暖的,有時只是搭件毛衣還覺得悶熱,虧得路上總有徐風,平衡了這樣的失調。

藏北草原必須用腳掌體驗

踩進溫泉水,我們踏上對岸,在藍天之下追逐羊群,此時傳來游導的制止聲:「別人家的羊群可不能追。」但也來不及了,像是被啟動了什麼開關,羊群極有默契地奔向遠方,然後回頭,看著小溪對面的我們。

這一刻,我們像傻子,又像小孩子。

下一站要到納木措,是西藏的三大聖湖之一,也是藏區內最大的高山湖泊,聽到這樣的介紹,再想起前幾天在羊湖畔的雲影天光,不免有些期待,納木措將帶給我們怎樣的驚奇。

路途遙遠,我們在車上唱起歌、玩起遊戲,遇到城裡道路整修,開車的師傅與我們都罵咧咧道:怎麼修路也不放個告示,讓人白堵這麼長時間。

在這樣的的環境下塞車,旅人的心情更容易不耐

後來再遇到一次塞車,我們在長長的車陣中塞了一個小時左右,小巴時而往前,時而停駐。來到路口,才知道前方發生了死亡車禍。

砂石車撞小客車,車頭全毀,人也不知去向,徒留塞車的車陣與善後的警消。你因塞車而積起的怨懟,在此刻也沒有對象去責怪了。

遇見的車禍不只一起,有摔下山坡的,有撞死氂牛的,各式各樣的車禍在這條公路上發生。人們因為不同的原因,驅車前往自己該去的地方。

有些人幸運到了目的地,然後再次起身前往下一個地方,或許折返。有些人就在路上倒下了,那些該去的地方成了去不了的地方。

我們、車隊與氂牛,路上皆是過客

佛國仍然存在著痛苦,你以為的天堂是一個再沒有生老病死的地方,但也許地獄不在遠方,就在你漠視生命的當下。

Photo by Bebee Lin

沿路的塞車使我們傍晚才進入納木措,錯過了美麗的日落。從入口開始還有四十分鐘的車程,開到一半便天黑了。

納木措改用了另一種方式來迎接我們。車窗上出現了水漬的形狀,游導說那是下雪了,我說我還沒看過雪,這時傳來眾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呼聲,但我仍還沒真正的見到雪,到納木措的住所,落雪卻已消停了。

隔天起床看見落雪,仍用某種形式存在我們身邊

旅店給人一種奇妙的感受,外表看上去就像路邊攤搭建鐵皮屋,再鋪上七彩霓虹般的LED燈,進到大廳後,卻又用藏族的文化符號填滿整個大廳,在牆上還有過往攝影家的攝影展,多是一些風景或人文之作。

這樣的住所給人一種市井的嘈雜感,有人在室內抽著菸,四川話、北京話、上海話、台灣腔在你身邊夾雜,各地的旅客硬是把冷酷的納木措湖畔,燒成一座文化大熔爐。

大廳充滿著各種火鍋的味道,不用摸肚子,便能感受到胃的低鳴。我們匆匆放下了行李,然後點了香菇雞火鍋,吃到了整趟旅程最好吃的水煮牛肉,然後在一個陰雲密佈的聖湖旁邊睡去。

我仍舊期待著納木措可以看見夜晚的星空,只是等到游導喚醒我們,天已經亮了。

如果說羊湖是美麗的小姑娘,那是因為日照跟雲影襯出了她的青春無敵。眼前的納木措像一個未經敷粉的婦人,被層層陰雲覆蓋,甚至飄著點細雨。沒了納木措的星空與日出,這趟旅程顯得有些遺憾。

起床後只見到陰雲密布的納木措(左);小丘上的小屋(右)

我們登高來到可以眺望納木措的小丘,不由得感嘆納木措之大,從這裏望過去竟看不到邊際,從那裡望過來可能也看不見我。湖邊風大,湖面竟像是有海浪一襲一襲拍打岸邊。浪無窮無盡,這座高原之海也似無窮無盡。

枯立在石灘上的靠椅看起來有些寂寥,人站在旁邊,則站成了寂寞。

此時一群氂牛走來,游導說那是要趕去拍照的,若是人家來了就不要再拍,否則要收錢的。這裏的犛牛量比前面都還多得多,尤其是白色的犛牛,我想是消費者最喜愛的品種。他們大多有或多或少的皮膚病,不知是湖畔的氣候潮濕引起,還是工作導致。

成群的氂牛趕了一陣才終於離去,我們也準備返程,向納木措道別。

駛出納木措,回放著游導的來電鈴聲:「納木措,是思念的眼淚!」這首慷慨激昂的流行樂曲成為我對於西藏歌謠的印象,只是無從得知納木措的全貌,也少了幾分貼近這些情感的機會。

小巴繼續向前,我們來到白茫茫的雪山間,那是昨天的來時路,不曾想過因為一夜暴雪,山間已然成為一片白色大地。

這是第一次看到雪,在伸手可見的距離內,我可以真正去觸摸它,我們在山間玩起了雪球仗,跟雪人拍照,拍雪景遠方的納木措,也不能說是補償了納木措陰雨的遺憾,她們在自己的世界裡各自美麗。

我倒臥在雪上,體會原來雪國的孩子嚐著這般滋味,想著如果我有這些雪,那我要開一間大大的冰店。這裏的原味是Oreo,草莓的話則要從台灣帶來果醬。

然後越過了長長的路途,我們回到拉薩市,此時我們已不可同日而語,開玩笑說要在這裏百米賽跑。

經歷七天的旅程,終於回到拉薩市

我們回到拉薩郵局,寄出那些追加的思念或責任。

我們回到布達拉宮前,合影留下我們的青春歲月。

我們回到八廓古街,走進藏家廚房吃下專屬西藏的鮮美。

明日就要離開西藏,你會直問心中是否還有尚未了卻的心願與遺憾,生離死別大抵如此,一旦你知道今日不再重來,你便會開始珍視一切。

而這一刻我們所珍視的,恰恰是這幾天的美好回憶。

看著大昭寺的燈火仍然通明,你轉了一圈西藏,覺得有某些靈魂遺留在這裡,與那些經文與碎語共存。

用早餐時,一個小妹妹從身邊走過去,哇的一聲就吐了出來,媽媽的反應倒也不慢,一手馬上捂住了妹妹的嘴。宗軒打趣道應該吐的全在小妹妹的臉上了,我則笑說:「這是第一天來的。」

高原反應給人的痛苦不亞於任何一種病痛或壓力,你呼吸困難,頭又疼,有時候莫名的發燒,然後噁心嘔吐,再甚者肺水腫或腦水腫而死亡。

對付高原反應有好幾種方式,而其中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離開。

就要離開西藏,眾人哀嚎著不願回去面對現實的人生,其實西藏的美我們不過瀏覽了一小部分,甚至還沒真正跟她處在一起。這是一片可以遊牧四方的土地,這裏有佛、有湖、有雪、有人,有詩歌和陽光,四季和大地,這裏是人間的佛國,也是眾多旅人嚮往能夠洗滌心靈的地方。

這些都是真的嗎?其實我不知道。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 倉央嘉措

這是六世達賴留下的情詩片段,但真正寫出這段文字的是譯者曾緘。這段文字直到今天還是能令人動容,人於世間的困境大抵於此,想得卻不可得。

西藏有他自己的不堪,有矛盾,有困境也有貧窮。藏人面對著跟我們相似但不相同的身份認同問題,四處可見的荒謬多跟國族跟歷史有關。回來之後去翻了達賴喇嘛講當年離開的那些問題,我知道他只想守護一片佛土,但卻守護不了,這是他人生的課題,他想得到的,卻無法得到。

世間安得雙全法二句的巧妙在此,佛家處理苦的方式在於寂滅,無愛無欲帶來無苦無厄,只是從想得到不想,這是人與佛的距離。於是你問是否有一處地方,那裡再沒有失去,只是聞一人轉身笑答:那也再沒有得到。

游導在機場跟我們送別,大家嚷著沒有遇過這樣令人不捨的導遊,在最後的關口,我們一一跟游導擁抱道別,自這一刻起,我們真正告別了西藏,結束了這短短八天的奇幻之旅。

從拉薩機場向外望

但如果問西藏是什麼樣的地方,你又只能如盲人摸象答道:「我見過布達拉宮的白牆,大昭寺的跪拜聲,羊卓雍措的白雲,和珠峰的冷冽。」

此刻耳機裡傳來廣仲的歌聲:「五千公尺的海拔很遠,卻靠近藍天多一些……」

2018, 圖博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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