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談空間,然而談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情。為了不要再雞同鴨講,我們最好辨別一下不同的空間概念。

(一)特定範圍

最直觀的概念,是將空間視為地表上某個特定的範圍。在這個範圍內出現的人事物,與其他地方有所差異。換言之,空間就像是個無形的容器,承載著獨特的人事物組合。早期地理學家的任務,就是在地表上劃分具有可辨明性的空間(區域),然後鉅細靡遺描述空間內部的特性。但這樣往往流於無聊事實的大量堆砌,缺乏理論化的解釋。

有些社會科學家也考慮地理空間,因為空間裡的環境因素可能影響個體行為。例如,即使家庭背景完全相同,臺東縣考生考上臺大的機率,還是遠低於臺北市的考生。在這裡,臺東縣、臺北市相當於容器。不過,這類研究通常只以「虛擬變數」控制空間差異。他們雖能指出地理空間具有差異,卻沒辦法明確說出:是什麼樣的環境因素造成差異。

更細緻的社會科學研究,探討空間的集體特徵如何影響個體行為。例如在英國,住在勞工社區裡的中產階級,投票行為變得比較像工人,反之亦然。這類研究稱為脈絡分析。脈絡分析假設人們只被特定空間裡的人影響,而不會被這個空間以外的人影響。這無可避免遭到批評。現代人的地理流動性愈來愈高,怎麼可能乖乖待在同一個容器裡呢?

當代人文地理學者則強調,空間是被人有意識地創造出來,用以進行社會區隔。例如,建商推出豪宅空間,讓購屋者可以藉此區隔自己的身份地位。咖啡店與泡沫紅茶店的區別,並不是只有販賣不同的飲料而已。咖啡店打造出來的空間,讓顧客覺得自己比較幽雅、有品味。

進一步言,空間是社會實踐的場域。當你置身臺鐵的月台空間時,可能也是爭先恐後、擠成一團。不過,當你經過一座電扶梯,來到臺北捷運的月台空間時,許許多多的標語、廣播,還有其他人的以身示範,都在提醒你要當個「文明人」。結果,你瞬間變得守秩序、乖乖排隊起來。

不過,空間並非永恆不變,是會流動的。臺北捷運中山站與雙連站間,原本計畫打造地下書街空間。結果,卻演變成地下街舞空間。白天的二二八公園,是綠地空間、紀念空間;一進入夜晚,就變成同志空間。

激進的人文地理學者,則批判空間所隱含的意識型態。例如,女性主義者常批判女生廁所外大排長龍的景象。他們認為廁所空間的設計者是男性沙文主義。馬克思主義者當然也免不了要去批判「萬惡的資本主義」入侵傳統空間,像是星巴克出現在古色古香的老街。追根究底,空間由權力打造。於是,他們進一步衍生出「正義」議題,站出來捍衛弱勢者的生活空間。十四、十五號公園,樂生療養院等抗爭活動,都可以看出這樣的脈絡。

我們不難發現,當代人文地理學的主流是探討空間如何被創造出來、如何流變,或批判空間背後的意識型態與權力關係。這些研究常常使用艱澀的語言,但其所談的空間基本上仍然符合「地表上某個特定的範圍」。只不過,這個範圍是人為的、流動的。直到他們開始談網路空間(cyberspace),空間就不再具有實體範圍了。

主流人文地理學談的幾乎都是日常生活的社會實踐場域,因此與社會學研究也就分不開來了。有些地理學者,希望將研究拉回到大的地理空間(區域),復興區域地理學。他們不再「鉅細靡遺描述空間內部的特性」,而是吸取主流人文地理學的精神,探討區域特色如何被創造、如何被延續或轉變。只不過,新區域地理學目前在人文地理學界的位置仍然很邊陲。

(二)幾何特徵

早期地理學堆砌著大量無聊的事實。直到 1950 年代,開始有地理學者試圖將地理學變成一門科學。科學化的最終目標,就是要能以數學型式表達地理現象的分布。很快地,計量地理學成為一股風潮。

計量地理學者將空間視為地理現象分布的幾何特徵。他們從地理現象中抽離出路徑、節點、階層等等幾何元素,然後分析這些幾何元素的特性。這類研究的典範,莫過於中地理論、區位理論。

在這類研究中,空間與地理現象本身是分離的。研究者眼中往往只有六角網格、同心圓、聚集或分散的點,而不再是地景與人。結果到了 1970 年代,反對計量地理學的聲浪風起雲湧。激進的地理學者奪得人文地理學的主導權,他們批評計量地理學分析的是幾何命題,不是地理命題。而從地理學核心被排擠到圈外的計量地理學者,則另起爐灶,舉起「空間科學」或「區域科學」的旗幟。他們發展出來的空間分析技術,在「選址」方面獲得廣泛應用,因此在區域規劃、都市計畫領域大展身手。

另一方面,公共衛生、犯罪學領域也很重視空間分析技術。疾病或犯罪的分布若出現聚集,被認為是不好的事情。因此相關領域利用空間分析確認不好的事情有沒有發生、發生在什麼地方。當然,這套方法本身依然是分離觀,並不能解釋疾病或犯罪的成因。

就在人文地理學界拋棄計量方法的同時,其他領域對於地理計量的需求卻愈來愈大,這導致地理資訊系統(GIS)的誕生。GIS 使地理計量普及到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中,例如汽車導航系統裡的最短/最快路徑選擇。另一方面,發展成熟的 GIS 也出現反攻人文地理學界的傾向。不過,主流人文地理學者基本上是瞧不起 GIS 的。他們雖然普遍沒有摸過 GIS,但直覺認為 GIS 與當年的計量地理學換湯不換藥。而計量地理學,不是早就被他們淘汰了嗎?

(三)相互關係

還有一種空間,既不是無形的容器,也不是被分離出來的幾何元素,而是人事物之間相互關係的密切程度。關係較密切者,通常稱為鄰近;較不密切者,則稱為疏遠。

1970 年,Tobler 提出「地理學第一定律」,一語道出空間關係觀的精髓:「Everything is related to everything else, but near things are more related than distant things.」(凡事皆相關,但近的比遠的更相關。

那麼,鄰近、疏遠要如何衡量呢?最簡單的概念是物理距離,也就是一般口語中的距離。但必須注意的是,物理距離較短者,並不保證關係一定較鄰近。例如,與那國島和臺灣的物理距離只有 110 公里,能見度好時甚至能見到臺灣。但是從與那國島到臺灣,得先經石垣、再經那霸,繞好大一圈。結果,與那國島與臺灣的交流反而不如那霸與臺灣密切。由此可見,影響距離的因素還有交通動線、時間、價格等。

Tobler 的概念雖然號稱是「地理學第一定律」,然而當時人文地理學者開始忙著搞馬克思,基本上沒什麼人鳥他。將 Tobler 概念發揚光大的,反而是經濟學家。

計量經濟學(Econometrics,正確翻譯是:經濟計量)中有許多研究,試圖估計區域的經濟產出或經濟成長率。這類研究以各個區域的因,解釋其自身的果。例如,某區域的資本、勞力、人力資本,決定其經濟產出。然而經濟學家發現,鄰近區域之間總是互相干擾,造成模型錯估。一開始,他們將這種干擾(空間自相關)視為一種「麻煩」,估計時必須加以排除。他們發展出解決這個麻煩的方法,稱為「空間經濟計量」(Spatial Econometrics)。等到這套方法逐漸發展成熟時,經濟學家猛然頓悟,這套方法不只是用來解決麻煩而已,更牽涉到方法論層次。

二次大戰後,「方法論的個體主義」(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蔚為社會科學主流。亦即,將社會的行動者(一個人或一群人)視為獨立原子,由原子本身的特性來解釋其表現。這樣的方法論往往忽略原子之間的連帶關係。當經濟學家解決空間自相關的麻煩後,發現他們似乎也能夠正面處理「外部性」、「外溢」等效應。於是,大量空間經濟計量研究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這還是最近十年內的事情。用一句話來概括這類研究的精髓,不外乎:愈鄰近的區域,總體經濟表現愈容易互相影響

經濟學家的成就,啟發了其他社會科學家。於是,愈來愈多的社會學、政治學研究也開始談空間關係。例如,自殺、生育、纏足都有模仿的情形;謀殺、政黨支持度、政治獻金有擴散的現象。大部分空間關係的效應是正面的,但也有負面的例子。早期美國南方白人會對黑人施以私刑,當某地發生一次案件後,其鄰近區域在短期內就不會再發生。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效應,在愈鄰近的區域,人們的行為愈容易互相影響

以上所談的鄰近關係,都屬於地理空間。事實上,地理空間僅是空間的一種型式而已。除了地理空間以外,還有更多種類的空間,像是「社會空間」。社會空間指的是人與人之間來往的密切程度。例如,甲與乙是朋友,乙與丙是朋友,則甲與乙的社會距離小於甲與丙。當然,朋友可以再進一步區分為好朋友、普通朋友,前者的距離小於後者。社會空間的概念與社會網絡理論完全相容,其精髓仍是:交情愈深的人們,行為愈容易互相影響。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空間可互相鑲嵌。例如,「遠親不如近鄰」,同時牽涉地理空間與社會空間。

如果將人與人之間的來往,替換成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貿易,就成為「貿易空間」。同樣的,貿易往來愈密切的國家,在貿易空間的位置愈鄰近。有研究指出,貿易空間愈鄰近的國家,在政治上愈容易互相影響。

空間關係還可以進一步抽象化為指標距離,例如「制度空間」。最常見的制度空間,是以政治自由度與經濟自由度為雙軸,每個國家都擁有一個特定位置。位置愈靠近,意味制度愈相似。有些學者主張,制度空間愈鄰近的國家,總體經濟表現愈容易互相影響。

我們不難發現,凡是牽涉「人事物之間相互關係的密切程度」,都可發展出空間概念。不過,這種空間概念把地理學完全融化到社會科學中。希望找出地理學自主性的人,恐怕要失望了。

(原作於 2008.2.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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