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非常母親》單一鏡頭深度解析

電影研究導論報告

Koya
Sep 26, 2023

(含雷解析)

在《非常母親》接近片尾的一個鏡頭(1:54:15) ,母親正在探望警方抓到的「真」兇手 — — 據稱殺害了文雅中的喜憨兒。這個鏡頭呼應了之前母親多次探望陶俊的場景,畫面同樣呈現了深景的效果,讓我們看到多重的探訪室,但不同的是,這次攝影機的拍攝方向改變了,轉了一百八十度,鏡頭現在在「犯人」的這一邊,拍攝著母親的正臉,母親的臉變成在探視窗之後。主要人物也不再聚集在前景,四位人物皆聚集在後景,而母親則因為位於構圖中線性透視的末端點,成為視線的聚集中心。

在本片先前重複出現的探訪室母題裡,都會隔著玻璃窗拍攝穿著囚服的人。與之相反,這顆鏡頭當中鏡位的轉換,暗喻了真正犯了罪的人並不是喜憨兒,而是母親。如同陶俊第一次被警方審訊時,警察口中說的「罪惡常常轉來轉去」,鏡位的變換不只強調了喜憨兒其實只是陶俊的代罪羔羊,也強調了母親如何已經雙手染血,成為兇手的一員。除了母親身上的紅衣服以外,畫面中主要以藍、灰、黑為主的冷色調色彩調性,還傳遞了一種壓迫的氛圍,母親好像被困在這一場景之中,雖然實質意義上入獄的並非母親,她卻如同深陷進某種精神囹圄一般。畫面中層層推進、疊加的無人探訪室,透過深藍色窗框的強調,配合著非中心的線性透視構圖,也讓母親的身軀在後景顯得更加弱小、孤單無助。母親的崩潰演出在這個畫面中,彷彿在訴說著雖然她想要掙脫,身上卻早已有數不清的枷鎖束縛著她。那些枷鎖與困境,就像那些因為透視構圖錯覺會不斷延伸出畫面的探訪室與深藍色窗框,「無限鏡室效應」一般會不停衍生增長,永無止盡。

這顆鏡頭當中的光源除了頂光,還有照著警察與母親的背光與微弱的側光,背光將警察與母親的身影從背景突顯出來,而喜憨兒待著的那間探訪室又是整個畫面裡最明亮的地方,將框著母親的深藍色窗框外圍又再以光線環繞一圈,以提示觀眾視線的導向。攝影機的位置不動,我們透過光線的引導關注著母親,母親在喜憨兒離開之後更強烈地痛哭失聲,彷彿她才是那個「被留下」、「被隔絕與困住」之人,而下個鏡頭承接著陶俊若無其事的走出監獄的畫面,讓母親遭受的折磨、痛苦與陶俊的無感之間對比更加強烈。母親犧牲了自己精神上的自由,然而陶俊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不只無感於她的付出,更彷彿無感於自身獲得自由之意義。

母子之間愛的斷裂與變形,在這個鏡頭裡強烈地顯現。從電影中後段開始她漸漸地開始為自己而哭,譬如這個鏡頭裡她也正承接著剛才對話裡帶來的情緒,關於母親角色與自我意識的衝突在她的哭聲中被深刻地突顯出來。上個片段裡,她問了喜憨兒「你有母親嗎?」除了投射陶俊在同樣發展遲緩的喜憨兒身上,表達了疼惜,還表現了她如何再次意識到她的自我作為一個「完全的母親」存在,已經為孩子做出多少犧牲與努力。有了母親支持的陶俊命運與喜憨兒截然不同,陶俊卻不曾好好看見母親的眼淚,像喜憨兒一樣對她說「別哭了」。母親身上的罪惡、愛、執著、疲倦,在這個鏡頭當中都已經沈重到難以負荷的地步。這也間接暗示了未來,母親的放手與尋回自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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