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霸王別姬》,一世只懷一種愁。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10 min readDec 20,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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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 ─《史記‧項羽本紀》

梅蘭芳梅派的經典劇目《霸王別姬》改編自項羽與虞姬訣別的歷史,李碧華的小說《霸王別姬》則以象徵國粹的此齣經典京戲為核心,譜寫出動盪時代與新舊變遷下的一段悽愴愛情,在段小樓與程蝶衣之間每個人都懷有各種情,但對於陳凱歌《霸王別姬》的愛卻是一言難盡,那是出於對張國榮的愛,出於對京劇崑曲的愛,出於對藝術之執著的愛,出於對情感之純粹的愛,也是出於對悲劇之無怨的愛。

一部被形容為偉大的影史經典,首要條件就是折射出宏觀的時代背景,格局龐大多重面向,其次是永恆的藝術性、新舊思潮的強力衝擊、深刻入骨的情真意切與難以言明的道德搖擺等等,於社會動盪人人自危的時刻,如何在文化素養與歷史情懷之間述說一個集體意識之下愛恨拉扯生死交織的人物悲歌,《霸王別姬》當之無愧。

​文革是一場災難性浩劫,後世每每談論這段歷史都痛心疾首,連日本人都懂得欣賞戲曲藝術,新世界的年輕人只會一昧逢舊必反、摒棄傳統,現代與保守世世代代都在牴觸,而傳統文化就像是父權,曾經壓的人喘不過氣,卻也在迅速變遷的過程中給予我們安全感和立足點,正如程蝶衣所言,京戲最講究的就是「情境」,精髓則在於傳承與延續。

要懂得欣賞京劇,需要仰賴一定程度的中華文化底蘊,多虧大學時科系使然,才從正確的角度認識戲曲,才開始受魏海敏等人洗禮,所謂中國戲曲是非常博雜的綜合文學與藝術,在狹隘的劇場上以詩歌為本質搬演故事,密切結合音樂、舞蹈與雜技,以講唱文學、俳優裝扮和代言體所呈現,需要非常長的時間自幼訓練才能栽培出一位出色的角兒,而嚴師出高徒,自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正是「若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的道理,一般人只看得到鎂光燈下銀光幕前的風光亮麗,卻不願細想台上的殘影割開後全是血淚與汗水,縱使傳統之嚴苛有好有壞,有剛愎自用、陋習弊病也有其無可取代的珍貴之處,然而土法煉鋼並非愚蠢,多數工藝、技藝之極致的根基都本著深厚紮實的苦功和傳統,當基礎打穩了才有餘力求新求變,看見傳統流傳至今的精髓後方能明白如何去蕪存菁、延續核心價值。

《​霸王別姬》從小石頭與小豆子的艱苦童年開始述說,不禁思索這些羸弱身軀在日以繼夜高壓訓練之下,如何體會京劇、文學與藝術之美,一股傻勁對老師父塞過來的一切囫圇吞棗,稍有差池就是皮開肉綻,一點反抗就是一頓毒打。

然而,在有難同當的過程中往往也能塑造出千錘百鍊的深厚情誼,因此小豆子光著身子為小石頭披上外套,因此小石頭夜裡疼惜的抱著小豆子入眠,因此小石頭見到機會就掩護小豆子擺脫梨園夢魘。

總有人說,倘若你真的愛一個人,就放手讓他離開,如果回來了,就永遠是你的,如果沒有的話,那他從來也未曾屬於過你,對事物與學習也是同等道理。逃離梨園的孩子不知該何去何從,目瞪口呆看著當時炙手可熱的京戲名角在舞台上翩然起舞,舉手投足、眼神流轉竟是另一個世界的情境,這個契機,正為各領域裡古往今來每一位佼佼者命中注定的啟蒙時刻,內心深處宛若大夢初醒,自此之後,此刻是領悟從一而終的震撼,此生也決心將靈魂奉獻給純粹的藝術。

​男兒郎、女嬌娥是個無論如何都難以克服的關卡,以拿著發燙菸斗的小石頭而言,就只是背誦錯誤與否的差別,再簡單也不過,但對於當時的小豆子而言,卻是一個跨過就無法回頭的深層自我認同,終於首度一字不差,終於開始扶搖直上,嘴角那一條鮮血既淒美又刺痛。

「眼為情苗,心為欲種。一生一旦,打那時起,眼神就配合起來,心無旁羈。」

在追逐成功的漫漫長路,我們懵懵懂懂緊盯前方逆流而上,從未想過成功會以什麼姿態到來,等到真正嚐過了成功的果實,卻發覺嘴中湧上的酸楚竟然硬是蓋過了甜美,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再次回頭聽見了冰糖葫蘆的叫賣聲時,滄海桑田欲說還休。蝶衣是為京戲而生、為京戲而死的殉道者,他的道是由愛、藝術與悲劇性所組成,段小樓則僅為一個平庸之人,碰巧走上唱戲的路,對弱者會有惻隱之心,對女人是束手無策,小有成就便得意忘形,在社會大染缸裡被世道牽著鼻子走,為求自保可以背信忘義,只想獲得世俗的人生與成就。

假霸王與真虞姬最大的差別,除了藝術境界以外,一個漫不經心,見劍就只是一把尋常劍,一個至死不渝,尋尋覓覓只為當初師哥隨口一句戲謔之詞。

​菊仙與蝶衣其實是整個故事最重要的兩個核心人物,對情感毫不遮掩的蝶衣從來沒有給橘仙好臉色過,眼神滿是忌妒之情,這個蠻橫不檢點的青樓女子充其量就是位外來者,卻從此奪走了師哥、奪走了默契、奪走了希望、奪走了繆思,也奪走了一切,乍看一邊是手足之情一邊是兒女情長,小樓永遠也無法理解如此細膩的愛恨纏繞。

「男人,別當他們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適當的時候裝笨,要求。」

菊仙縱使並非身世清白卻是個真摯善良的女子,閱人無數的她可以氣定神閒周旋於眾人之間,落落大方以絕佳的交際手腕達到目的,遇見小樓這個願意為她以寡敵眾、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當下也義無反顧永別是非之地。深諳一好妻子應有的分寸,對於小樓她軟硬兼施,對於蝶衣她從未強碰,情勢比人強時她委屈求全,處於上風時更不會咄咄逼人,她聰明機智重情重義,雖然無法體會師兄弟之間的深厚情誼,卻也予以應有尊重和認同。

正因如此,菊仙與蝶衣之間的矛盾極為強烈,並不僅止於敵意或眼中釘,因為小樓,菊仙也對這個師弟抱有愛護之情,而女性的存在於蝶衣內心深處與母愛、依賴、恐懼等複雜心理緊緊糾纏在一起,所以電影將衝入火堆中不顧一切撿回那把劍的人改成了菊仙,然而即使洗淨了鉛華,到頭來,還是脫離不了紅塵。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此境非你莫屬,此貌非你莫有。」

也許有人會說袁世卿居心叵測,然而唯一能與蝶衣心靈相通的也只有四爺,那是狂熱於藝術的執念,看見自我的投射,看見蝶衣的本質,看見人戲合一的境界。舉止雍容大度文質彬彬,小樓的粗俗動搖不了他的沉穩,霸王虞姬的愛恨他也無意介入,不疾不徐表達自己追求紅塵知己的心意,帶著靈魂層面的激賞、惜才之情,捧起舉世無雙的珍貴藝術品。

在那兩三刻的恍惚彷彿看見了虞姬轉世,那是只有發自內心痴狂於京戲才能見到的極致追求;在日軍的威權下,為舞台上處變不驚的絕美身影奮力鼓掌,忽明忽滅的瞬間日軍也為藝術屏息;在審理漢奸的法庭上,振振有詞維護《牡丹亭》的文化地位;在救人的緊要關頭,一心在意霸王的確切步數;在破四舊的千夫所指跟前,仍然昂首挺立從容就義;尊嚴依舊,氣度不滅,風骨猶存,世上只有袁世卿和程蝶衣能明白虞姬為何而死。

讀到中國一篇影評寫得極好:

「因為情境,兩三個龍套穿梭,便是千軍萬馬。因為情境,空無一物的舞台上,這些人分花拂柳,翻山越嶺,攻城掠地,活生生演盡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一生的悲歡離合。京戲實在是心的幻術。而情境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遇不可求。所以當四爺與蝶衣,台上台下,兩個對京戲幾近入魔的戲痴乍一相逢,電光石火之間,變有雲垂海立的震撼。那一刻他們的靈魂是相通的,他們都是情境中的人。」

「什麼是從一而終?從一而終說的是一輩子,少了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一生只愛一個人,一世只懷一種愁,自古多餘恨的是我,千金換一笑的是我,生來為了認識你之後與你分離,什麼是從一而終?那個當下蝶衣急了,急得情真意切。他愛得狹隘,但愛得很深愛得執著,如同對於京戲的態度,外來的一切都不屑一顧,真金不畏火煉,心中所嚮往的藝術只有一種完美型態,一如項羽與虞姬的愛情,玉即使粉身碎骨依然為玉,虞姬為何要死,答案呼之欲出。

藝術家了解何謂美學,受過苦之人明白何謂悲傷,蝶衣的風華絕代成於命運多舛與生而易碎的藝術家性格,人前腳撲朔眼迷離,婀娜多姿,人後不瘋魔不成活,千瘡百孔。你難以討厭菊仙,但又為蝶衣痛徹心扉,手心手背緊緊揪著台下觀眾,一個假霸王撕裂了兩個靈魂的從一而終,在熊熊燃燒的火堆前,不只妝容剝離的一塌糊塗,心也破碎的灰飛煙滅,揭發斷垣殘壁,揭發奼紫嫣紅,揭發毫無善意的層層謊言,蝶衣對京戲對愛情對藝術對人性的心都炙熱純粹的晶瑩剔透,從一輩子走到互揭瘡疤,縱使時代無情,人竟也會淪於如此無義。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裡。別流連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為何你不懂,只要有愛就有痛,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

每一次聆聽張國榮的〈當愛已成往事〉,每一次的痛楚越發強烈,現實的悲劇造就戲裡的悲劇,張力在於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每個贗品都有其真實的一面,每個角色也是,張國榮、程蝶衣、虞姬重疊的回眸望穿秋水, 在「姬別霸王」的成全之下項羽也只能成為配角。李宗盛的詞曲寫得出色,張國榮則讓程蝶衣帶出了歌中戲與戲中情,如泣如訴撕心裂肺,抑鬱濃烈生死兩茫,過去無數唱功了得的版本都無法取代張國榮的至情境界,因為那是蝶衣、是虞姬,是上輩子的愛恨繾綣,是上輩子的深情回眸,也是上輩子的絕代風華。

世間若無程蝶衣,人間若無張國榮,也只是李碧華筆下「花一點錢,買來別人絢縵淒切的故事,賠上自己的感動,打發了一晚」的曲終人散,但我們都知道,一切都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至於虞姬為何而死?不容一絲妥協,不許一毫猶豫,錯了,又錯了,一切都錯了。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現實所無法實現的,只能留在戲裡,自個兒成全自個兒,無論男兒郎抑或女嬌娥,化作虞姬才能在對望的眼眸中看見生死相許的來世,所以無怨,也無遲疑。

「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也罷,不如了斷,死亡才是永恆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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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 Me Sing You a Waltz

Like sunlight, like sunset, we appear, we disappear, we are so important to some, but we are just passing throu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