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同志交友媒介簡史

從實體場所到電子媒介的變遷

林冠廷 Kuan Lin
11 min readSep 14, 2020

本文摘自我的碩士論文《論男同志手機交友app的機會與限制》。

男同志作為社會上的性少數,在認識到自己的性傾向時,必定會產生疑問:「我可以去哪裡認識其他人呢?」本著同類相聚,許多社交管道應運而生。它們有不同的形式、特性,當然也就影響著同志們以什麼面貌、方式「看見」彼此。本文並不打算窮盡所有相關的媒介,而是以電子化的資訊科技作為分水嶺,討論從實體場所到電子媒介的變遷。

【男同志交友文化演進】
在還沒有網路的古早以前,同志們透過一些實體空間尋找同伴,像是公園、三溫暖,此外還有小戲院,銀幕放著愛情動作抽插抽插的小電影,台下的人眼睛望著前方的迷情,雙手摸向隔壁觀眾,宣洩彼此的慾望。另外也有比較文青的方式,當時的雜誌如《世界電影》或《愛情青紅燈》,人們可以透過書信結交筆友,尋找著遠方是否有著相同的頻率。

直到網路出現,開始有著BBS、同志論壇、奇摩家族、拓網交友、GAYMAP、TT1069、G世代、勁爆留言板、UT。或是社會風氣逐漸開放,學校有同志、性別社團,或是社會上有些同好社團,像是XG、水男孩。直到近幾年智慧型手機出生,APP開啟了一種全新管道來認識新朋友。相較其他方式,它比較隱密,也不需要實體見面以免見面尷尬。(阿波,[活動側記]熱線爽歪歪系列講座─Whats男同志App,2013)

一、實體場所:公園、酒吧、三溫暖

如引言所述,在資訊科技尚不普及的時候,為了要營造出相對隱私、安全的「容身之地」,空間的區隔是最直接的做法。男同志通常透過特定場所尋求同伴,例如白先勇的小說《孽子》中為人熟知的新公園(舊名為台北公園,現名為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或是男同志酒吧、夜店、舞廳、三溫暖等等。根據賴正哲(2005)的研究,二二八公園開始有男同志進入活動,可以推算到國民政府來台的民國38年(1949年)以前。由於二二八公園地處台北城的市中心,鄰近台北車站與西門商圈,因著交通發達、人潮眾多、進入公園不需消費等特點,可以廣納各階層的人,偶然成為男同志聚集的地方。並且,二二八公園因著男同志的聚集形成了一個社群,也進而形成了台北男同志的次文化。

男同志是以性傾向作為判準而分類出來的族群,與相對來說可藉長相、膚色、語言來區辨的種族、民族等身分的性質不同,因此社群的形成需要一些社會條件。前述賴正哲的分析,可作為都市社會學次文化理論的例證。在Louis Wirth的經典著作〈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當中提到,都市作為一個人口數量龐大、密度高、異質性高的地區,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具有表面(superficiality)、匿名(anonymity)與短暫(transitory)的特性(Wirth,1938:12)。因此呈現出冷漠疏離、個體化與缺乏歸屬感的樣態。Fischer(1975、1995)承繼前者,但認為正是都市的這三個人口組成特性,會吸引來自各方的移居者,並帶來各自的文化。少數群體一旦達到臨界多數(critical mass)便能形成次文化。

當台北男同志社群次文化逐漸形成,吸引其他地區的人前來「朝聖」,也帶來更多的社交空間需求。1970年代初,位於台北國賓飯店旁巷弄內,開設了台灣第一間男同志酒吧「香檳」。1980年代,第一間男同志三溫暖「百樂池」在台北中山堂附近巷內地下室開張。與公園不同的是,男同志酒吧和三溫暖皆是室內空間,在空間區隔上比起公園更顯封閉(同時更隱私、安全),並且具有鮮明的消費性質。雖然二二八公園是眾所周知的男同志社群,不過由於公園是開放空間,男同志們彼此會透過眼神交流、在心儀的對象附近游走等方式彼此試探,避免不小心「釣」錯人冒犯到異性戀男性(賴正哲,2005)。

開放空間不易辨識同類,但在男同志酒吧與三溫暖就不必擔心釣錯人。這些消費空間的出現從一開始就是以男同志作為主要客群,不像二二八公園因為有許多男同志聚集而被挪用為同志空間。酒吧提供男同志夜生活的消費場所,三五好友可以在此喝酒聊天,單身者也可以在此認識交往對象。而三溫暖則是提供男同志更安全封閉、不受打擾的情慾空間,可以避免上旅館時,櫃台或房務人員質疑的眼神。在酒吧與三溫暖裡,男同志可以完全卸下偽裝成異性戀的面具,不必先試探彼此是否是圈內人,就可以直接的交談、互動,或者約砲(但非言語的眼神交流與附近游走等等方式依然保留了下來,只是信號意涵不同)。1990年代以後乃至今日,隨著台灣健身風氣的流行,健身房、游泳池、運動中心等也成為男同志的社交場所。由於男同志社群內的主流文化崇尚陽剛體健、較排斥陰柔氣質,因此這類可以展現身材的運動消費場所也被挪用為社交與情慾空間(謝文宜,2009:95;馮玉兒,2011)。

二、電子媒介:電腦網路、智慧手機

自1990年代以來資訊科技的快速發展,網路逐漸成為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男同志也進入這個虛擬空間形成社群。網路有別於實體空間具有化名性(黃厚銘,2002)、即時性與跨地性,使得我們24小時從白天到深夜,不必出門只需透過網路就得以結識其他人。不過,如同日常生活空間皆是預設為異性戀空間一樣,男同志們作為一種次文化社群,還是得劃出一塊屬於同志社群的網路空間。1994年中央大學資訊管理系BBS站首度成立「同性之愛」板,以Member of the Same Sex的縮寫MOTSS作為板名,其後各個學術網路的BBS站也陸續成立MOTSS板。2000年代後迅速崛起而後獨大的台大PTT實業坊,其中也成立了gay板(男同性戀板,另稱「甲板」),至今成為目前台灣最大的男同志BBS站社群。面對網路人際關係的特殊形式,Wellman以「個人社區」的概念,說明現代都市人際關係是以個人為中心,經由各種媒介向外連結而成的網絡(Wellman & Gulia,1995)。這一從實體社群到虛擬社群的轉變,不僅將男同志的社交方式從地理限制中解放出來,也是一種個人化參與社群的方式。在此「個人化」指的是不需要身體實際到場混雜進人群裡,只需要單獨坐在電腦前便能與他人接觸。

隨著WWW全球資訊網的發展,交友網站、同志論壇、同志聊天室等等也相繼開站。台灣最主要的男同志交友網站「拓網交友」於2003年開站,其介面設計有別於BBS的化名制,需要上傳照片以及填寫個人資料,包含暱稱、年齡、性角色(從0號到1號)、身高、體重、身材外型(對身材、膚色、髮型等描述)、感情狀態、所在地、興趣、CM指數(對性別氣質的描述,C(sissy)與M(man)形容男同志的陰柔/陽剛程度,在拓網上以1~7為限,分數越高代表性別氣質越陽剛,越低則是越陰柔)等等。這些需要大量揭露個資的交友網站有別於BBS的公共論壇性質,更像是一則則徵友廣告公開在網路上。使用者可以大方公開,也可以設定權限僅供網站會員瀏覽。在拓網交友上,使用者可以撰寫心情日記,並透過日記與其他人交流,或者加入使用者依照休閒興趣、地區、職業、年齡、性偏好等等因素而自行建立的「家族」。例如有游泳社團「水男孩」、以職業區分的「軍友社」,或是開放成員約砲的「交友&約砲不設限」等家族。

男同志交友媒介在2000年後因著網路發展,呈現越來越分眾化的趨勢(謝文宜,2009)。中老年男同志交友網站「摯愛中年」以及上述拓網交友內的「家族」即是分眾化的例子。比起以往在二二八公園、男同志酒吧或三溫暖等等實體空間,各式各樣的人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混雜在一起,要遇見自己喜歡的類型是需要碰運氣的。而交友網站能依據各種條件替使用者進行篩選,或者參與各種次社群,除了方便使用者「挑菜」之外,也無形中加深了分眾化的交友市場區隔。

接著,自2007年蘋果公司推出iPhone以來,智慧型手機相對於傳統手機的市佔率快速攀升,並衍生許多智慧型手機應用程式(app)。其中也不乏專為男同志所開發的交友app。不同於以往的BBS電子佈告欄、交友網站或社群網站,這類交友app有兩項特點:

第一,以硬體運作機制而言,交友app利用手機的GPS,能夠以自己當下身處的地點為圓心搜尋附近的使用者,方便彼此見面。在此,有別於交友網站僅將地區作為個人資料的一個欄位或是分眾化的分類標準,交友app更進一步將地理空間直接帶進網路使用中。實體與虛擬雙重空間的結合,創造出融合跨地性與在地性的網路交友型態。

第二,以互動方式而言,手機交友app並未具備如BBS、交友網站或社群網站那樣的網路公共空間特性(例如公開的公佈欄、留言欄),而是以使用者為中心發展社會網絡(一對一訊息為主)。由於資訊科技的中介,電腦網路上的虛擬社群相對於實體空間的群聚顯得較個人化;在不同資訊科技中,交友app相對於電腦網路,則又更加個人化。換句話說,若進入同志場所是「肉身到場參與混雜人群」,使用電腦是「複數的個人使用網路參與虛擬社群」,手機交友app則是「個人使用網路與另一位使用者聯繫」。

三、小結:媒介即圈子

從上述的簡史回顧中可以發現:
(1)對於同志族群來說,在都市地區中人口數量大、密度高、異質性高,較有形成社群與次文化的社會條件。依據次文化理論,男同志媒介無論實體空間的區隔與挪用,或是資訊科技的使用,皆座落於都市生活脈絡中。

(2)男同志因著現身出櫃的壓力,需要透過媒介形成社群。換句話說,男同志社群相當程度建立於媒介之上。媒介的邊界就是社群的邊界,甚至是男同志社群文化形成的物質基礎。借用傳播學者McLuhan的名言「媒介即訊息」,強調媒介形式的影響力:「科技的影響力,並不是發生在意見或觀念的層次上,卻在它輕而易舉便徹底改變了我們感官的使用分配比例或知覺的型態。」(McLuhan,2006:49)男同志社群文化的特性可說是「媒介即圈子、圈子即媒介」,因其媒介/技術形式而衍生出不同的文化。例如在實體空間中,男同志的社交方式會受到空間配置的影響,以眼神、巡迴遊走或是坐在長椅邊緣空出位子等方式發出訊號(賴正哲,2005)。網路上則在螢幕框現的介面中以文字、照片的方式表現自己。

(3)隨著現代社會與資訊科技亦步亦趨的朝向個體化發展,男同志交友媒介有著從實體據點到電腦網路再到行動裝置的發展趨勢。今日看來,似乎已不存在著某個具有中心位置的男同志社群(例如1950~1990年代的二二八公園)。這進一步改寫了所謂「圈子」的意義。賴正哲指出「圈子」其實有兩種意涵,第一是「意識並接受自己的同性戀身分,涵蓋範圍較寬,也同時預設了一個「想像的社群」(imagined community)且自動成為想像社群裡的一份子」。第二則是「以去bar、參加團體等,強調有具體的空間、場域的社群網絡關係。」因此「圈子」有時指涉的是社群、場所或者同志身分(賴正哲,2005:133)。在資訊科技的時代,網路世界逐漸成為真實世界的一部分。從技術發展與認同政治的角度來看,所謂的「圈子」其實更接近一種「想像的社群」。

網路帶給男同志更多媒介的選擇,尤其是對未出櫃的男同志而言,若害怕踏入社會共同認定的同志空間致使出櫃的話,可以透過網路認識朋友,再私下約見面。這使得男同志的交友型態可以變得更個人化,而不必與一個可見、有形的社群互動。這種個人化的交友方式,則高度體現在智慧型手機交友app上。

參考資料

阿波(2013/04/20)。[活動側記]熱線爽歪歪系列講座─Whats男同志App。SongYY熱線男同志性愉悅網站。

賴正哲(2005)。《去公司上班:新公園男同志的情慾空間》,台北:女書文化。

馮玉兒(2011)。〈男同志愛戀健美體魄與健身文化之初探〉。《休閒與社會研究》3:143–154。

謝文宜(2009)。《衣櫃裡的親密關係:台灣同志伴侶關係研究》,台北:心靈工坊文化。

黃厚銘(2002)。〈網路上探索自我認同的遊戲〉。《教育與社會研究》3:65–106。

Fischer, Claude S. (1975). Toward a subcultural theory of urbanism.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80(6):1319–1341.

Fischer, Claude S. (1995). The subcultural theory of urbanism: A twentieth-year assessment.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01(3):543–577.

McLuhan, M. (2006).《認識媒體:人的延伸》,鄭明萱譯。台北:貓頭鷹出版。

Wellman, B. & Gulia, M. (1995). Virtual communities as communities: Net surfers don’t ride alone. In M. A. Smith & P. Kollock (Eds.), Communities in cyberspace (pp. 167–194). New York, NY: Routledge.

Wirth, L. (1938). 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44(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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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冠廷 Kuan Lin

喜歡科幻、懸疑電影,尤其喜歡動畫。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疑問,也嘗試為這些問題給個解釋。認為各方觀點不必非得你死我活,而是共同豐富我們對一件事情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