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路字典
5 min readJan 25, 2018

【撚】── 沒文化的人才會認為這只是粗口

丸丸:

媽媽常常覺得香港這個城市很吵,吵得想把你穿過的臭襪堵住他們的嘴。一則媽媽不是司長,這樣做應該會被告普通襲擊;二則他們的嘴巴太大了,而且每人起碼和官字一樣有至少兩個口,你那些小小的襪子加起來應該都不夠塞住這些煩死人的嘴。這些人很煩,並不是因為他們講粗口,相反,是因為他們每每聽到粗口、碰到異議、遇到示威,以及任何生活方式與他們不同的人,就如受驚的老鼠一樣豎起毛髮尖叫:「教壞細路呀!」「咁無規矩架!」「你好教定你個細路唔好學佢地呀!」這些話跟其他媽媽說或者會得到他們預期的反應,不過他們對我說就揀錯人了:媽媽和我城的差人(抱歉,應該是警察叔叔/慈母)一樣,做嘢係唔使你(哋)教的。

通常這些聒噪的嘴巴之所以冒出頭來關心社會,肯定是因為在新聞留意到一些聳動但無聊的細節。難道你會覺得他們竟會關心羅興亞難民的生死嗎?當然不會,但我聽過他們討論羅興亞人會否來香港做假難民搶他們的飯碗,當場笑翻。香港的語文教育政策他們當然不會關心,但他們會分秒追踪哪位教授哪位老師哪位同學在鏡頭前講了粗口,然後將之當成殺父仇人那樣大加鞭撻。媽媽總覺得他們對挑剔知識份子有否講粗口那份毫無理性的執迷,最適合用媽媽小時候聽外公講過的一個詞來形容:「撚酸」。(粵音:nan2 syun1; 國語拼音:niǎn suān) 活得非但卑微如塵土,而且扭曲如蛆蟲的人,當看到有別人嘗試伸直腰板,嘗試我口講我心,但自己卻沒有這份勇氣,當然是會妒恨的。不過他們不但任由自己由裏到外發出酸腐氣味,還手口並用地在地鐵、在酒樓、在長輩whatapp群組中將之到處散播,卻真是影響市容了。

幸好當年外公跟媽媽講的是國語,而這些專好逼人學普通話的撚酸之人,國語水平比鄰市特首還不堪,否則他們應該又會群起而攻之,說你外公講粗口教壞細路(即是你媽媽我)了。這個會令我城許多人聽到就立即異常亢奮忍不住要亮出手臂延伸的「撚」字,在媽媽的認知裏,卻是最最最斯文的一個字。「撚」粵語正音為nin 2,但一般很少人這樣讀, 口語多數讀作nan2 或帶懶音的lan2,解作用手指捏取、夾取、拿取、握着,或指以手揉搓東西,通常是指手部細緻靈巧的動作,所以如今市面才有「撚手小菜」一說。悠然自得一點,則有把玩的意思,例如舊式粵語中的「撚雀」、「撚狗」。

不過媽媽當年學到這個字,是在白居易的《琵琶行》:「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小時候拜年總難免被逼表演吞劍跳火圈心口碎大石娛賓,媽媽只能唸些唐詩敷衍了事,而當然要挑長的排律來唸才盡量避免和多嘴的親戚直接交談。但每每唸到這處,就會被你外公那些文化水平跟他差了一截的親戚笑我「講粗口」。媽媽當時心裏委屈,卻只能說查字典真的是這樣讀;許多年後我仍不甘心,縱然他們有否冤枉我講粗口已不重要(因為已經大剌剌地講了),但我仍想翻查資料,看看這「撚」到底是怎麼樣的動作。根據國立台灣大學沈冬博士的《南管音樂體製及其歷史初探》,那是琵琶左手按弦的指法,用以表達內歛委婉的情思。即是說,那個「撚」字,是詩中那位名滿長安的琵琶名家手上之高超技法,何粗之有?而張祐《王家琵琶》中的詩句「子弦輕撚為多情」,和元稹《琵琶歌》中的「六么散序多攏撚」也有類似的描寫。撚字粗鄙?拜託,這「攏撚」一技,要非造詣深湛,才彈不出來呢。

另外,「撚」跟「捻」、「拈」相通,表示以手指輕柔地取細物,例如「撚花」、「撚香」,單看字面已是美不勝收。台灣教育部國語字引《聊齋志異.嬰寧》一篇為例,更是詩意得令人浮想聯篇:「有女郎攜婢,撚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即使群芳競艷,遊女如雲,他還是在人群之中認出了所愛──就以佳人手上的梅花為記。惜花成痴的佳人居然捨得把這枝梅花遺留在地上,於是他前去拾起,這一人半狐從此情定終生。要是嬰寧沒有撚這梅花一枝,這命定的良緣也就失去了在茫茫人海中相認的憑據;這竟頗有釋尊拈花、 摩訶迦葉微笑的意味,彼此心領神會,還不過靠這輕輕一撚。這一「撚」如此精細,幸好蒲松齡可憐我們在世間已經忍受得太多俗物蠢貨,沒有把現實中老是常出現的師奶八婆和維園阿伯寫進故事裏,否則佳人未等到和才子相認,手上的梅花已被他們的旺角菜街級數的批鬥聲浪,震得花瓣落盡了。

可惜現實總有許多唯恐天下不亂的塘邊鶴,也有存心挑撥社會矛盾方便分而治之的當權者,在他們的世界,絕對容不下「攏撚」的含蓄蘊藉和「撚花」的坦然自在。他們只知到處找碴生事、煽風點火,就像用作引火的紙繩一樣,稱他們為「紙撚」真是適合不過。也有些專門靠為權貴做猴子戲為生的政治臨記,低至在法庭門外侮辱法官種族的嘍囉,高至有特別英語技巧的留洋立法會議員,還有臨場連台詞科介都忘記了的政壇裙腳仔,這些人就像挑擔賣雜貨的貨郎,必須轉動手中小鼓,不斷發出單調空洞的聲音吸引顧客一樣。而這種人嘛,在元代戲曲之中也有個專屬的名稱,叫作「撚靶(兒)」。(不知是否可以倒裝作「靶撚」呢?這要請各路高人指教了。)

語言其實是一面鏡,你讀到什麼、聽到什麼,其實正正反映你內心的定見。你聽到「操」是問候伯母,我卻聯想到道德操守;你看到「鳥人」,既可作梁山好漢的解法,也可以指 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的經典作品《Birdman》。那些動輒聽得出個粗口來的人,應該是因為心中有粗口,才可以達到草木花石皆為粗口的境界吧。同樣,這「撚」字如果竟然完全沒能令你想起琵琶行的輕攏慢撚,才子佳人相遇一刻笑撚的那枝梅花,而只有粗口粗口和粗口,我想你應該照照鏡子,檢視一下是否自己的樣子太MK,令自己總想起相關的粗口字詞了。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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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職母親,喜歡自由,討厭返工。 讀書時在數學書抄紅樓夢排遣苦悶,返工時在會議筆記默蘇東坡抵抗腦細的音波功。從來覺得在紙上隨心馳騁,就是最自由的時刻。 做了母親,才知如今香港細路識字慘過返工,只有無盡背默,沒有半點幽默。於是的起心肝重拾筆墨,與孩子一邊寫字,一邊發掘背後的典故和傳奇,在文字的幽林曲徑上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