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北京(上):五月三十五日

一九八九年六四天安門事件三十周年

路飛 Luffy
11 min readJun 3, 2019
天安門上的毛澤東像與一名戍守的解放軍(攝於2018年3月)

去年七月從中國回來後,我心想寫一篇文章,談談這趟意外的北漂之旅,沒想到寫著寫著,數度落筆又提筆。中國是個太複雜的國度,廣袤而畸零,不僅止於地理空間上的繽紛,更表現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生活裡邊,我想,這是行文難以一氣呵成的原因。

最後,沒寫完一半就匆匆入伍,這篇文章被封在草稿匣裡半年多。直到最近,或許是吃了太多芒果乾,我找到將它寫完的動力。

去年一月離開台灣以前,我覺得媒體報導關於中國的新聞往往好壞參半,好在強盛的經濟實力、金融科技;壞在層出不窮的政治打壓、離奇事件。我好奇生活在這塊「共產烏托邦」裡的人們是如何生存的?帶著這樣的疑惑,我飛往北京。

北京郎

早上五點多,北京地鐵開始忙碌起來,一輛輛列車定點啟動,在逐漸甦醒的北京城下往復行駛,日承載高達上百萬通勤族,於七點半至九點半之間來到最活躍的高峰。

北京地鐵路線圖(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我在北京北三環的「中關村」( 4 號線)上車,目的地是實習公司,位在西四環「呼家樓」( 6 號線)附近的商業大樓。眼見大批人流從月台層沿著樓梯向我快步竄上來,我連忙閃邊向月台層逆流而下,心中暗自慶幸和他們反方向,才不致於在車廂上被擠成鹹魚乾,連翻身或許都惹人嫌棄。

大多時候,尖峰的地鐵車廂內瀰漫著一股奇異的靜謐氛圍。有些人閉目養神,有些人眼神呆滯,彷彿勉強維持著生理機能的運作,更多人則戴起耳機盯著手機:追劇、刷公眾號。這些悄然無聲寫在臉上變成「生存」的面貌。我無法形容他們看上去的樣子,不是喜怒,也不見哀樂,只能感受到反覆印刷的日常在他們身上留下濃濃的氣味。

倘若有什麼刺激的地方,那大概是列車靠站開門的時候吧?「狼」們突然活了起來,各懷鬼胎,爭先恐後地搶快,無論是車上要下車的人,還是車下要上車的人。

然而,必須承認,即便在帝都北京,「狼」也有貴賤之分。

北京地鐵裡的行乞者(攝於2018年5月26日)

在地鐵車廂內,不是每個人都是西裝筆挺、穿搭時尚的中(上流)產階級,當然也包括樸素體面的中(下流)產階級。有些乘客,年紀偏長,身穿略經風霜的素色布衣,上頭還有些補丁,揹著大包麻袋,挑著行囊扁擔,毫不在意地蹲坐在走道旁,突兀的特徵,備受他人注意。這些人們更常見於火車站外廣場、綠皮火車的坐臥上,更弱者甚至直接在地鐵中向人乞討,但也不排除是惡意詐騙的演員,企圖利用他人的憐憫獲得收入,誰知道呢?

北京地鐵車廂內的農民工(攝於2018年3月6日)

那些身肩家當包袱的人們,或許是外地進城的農民工,北漂謀生,或者千里迢迢尋找親人。唯一確定的是,受限於城鄉戶籍制度,他們無法落戶北京,不受地方政府保障,也往往從事低薪的勞務工作,也就是所謂的「低端人口」。其中,低端人口亦不乏大學畢業的地下鼠族,在《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這本書中,作者記錄了很多這群人的生活樣態。

話又說回來,真正的低端人口說不定連地鐵都不常搭,也搭不起,更不會在白天出現吧?

經濟兩百分

除了一般架設在車廂內與車站中的廣告燈箱,北京地鐵還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投影廣告」。

北京地鐵動態投影廣告(來源: YouTube-林政佑)

當列車行駛於站與站之間時,廣告會投影在隧道壁面上,和列車速率同步,無時無刻提醒你有這樣的企業、產品、服務在那裡等著你,歡迎光臨。在西安,商業廣告甚至以冠名贊助的方式出現在地鐵的到站播音中:「西安地鐵、OX銀行提醒您…下一站,鐘樓。」相較起來,台北捷運的播音顯得簡單俐落,提供乘客舒適的視聽空間,免於不必要的雜訊干擾。

生在台北的我第一次看到這些廣告方式,真的只能用驚訝到傻眼來形容。當下,我深深感受到商業在中國日常生活中無孔不入的滲透,不只在商品或服務上,在空間上,視聽上,甚至在人本身上,既刻意又荒謬。

或許,這種荒謬感源自社會的失衡,正因為其他事情不能談,所以只好談經濟,談社會建設,談國家發展。如果將中國媒體一字排開,會發現知名的媒體,都是以經濟、金融、商業、投資、管顧為報導內容的深度垂直媒體,如虎嗅、36氪、鯨媒體、新浪財經,談的都是企業龍頭 B(百度)A(阿里巴巴)T(騰訊)與獨角獸 T(今日頭條)M(美團)D(滴滴出行)的最新動向,或是區塊鏈發展遇到哪些瓶頸?哪一家新創又獲得最新的億萬級融資?

李彥宏、馬雲、馬化騰(圖片來源:Google)

「在中國做媒體,不走主流(黨)媒體,就是走商業、財金、科技,像虎嗅、 36 氪這些,畢竟經濟比較重要嘛!」公司的前輩如此說道。

「難道沒有媒體在談社會議題的嗎?」

「還是有,但不會在檯面上,政府的網路審查很嚴的!甚至在微信上,有些事情,見面談最好。」他語帶保留,「很多資訊要找還是找得到,會看,也知道……拿出來說,造成輿論就有點麻煩了。」

即便控制了媒體,依然有不滿的聲音在地下悄悄咽嗚低鳴,一旦見光,註定得接受中國共產黨政府以「維持社會穩定(維穩)」為名的「整頓工作」。

2018 年 3 月,一位網民在中國最大的知識社交平台「知乎」撰文影射中共十九大刪除憲法中國家主席任期限制的條款,因此遭政府下架一個禮拜。4月,超級獨角獸「今日頭條」因內容有違法規底線、道德風俗,同樣也被下令整改長達三個禮拜, CEO 張一鳴發信致歉,「坦承」服務內容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悖,願受處罰。

今年 1 月下旬,擁有 1400 萬粉絲的中國自媒體女王「咪蒙」因撰寫一篇虛構文章 《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而被官方全面封殺,包括微信公眾號、微博在內等帳號都被永久註銷,因為內容涉嫌「販賣焦慮」。社群媒體界一片譁然,究竟什麼樣的內容才是「正確」的內容?

從言論、企業到個人,面對(潛在)威脅中共統治正當性的「東西」,一律要求被整頓,否則就是被消失。

五月三十五日

如果可以,請中國共產黨官方印製一份年曆,拿到手上仔細檢查,或許你會發現有一天消失了。

自 1978 年鄧小平主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由國家分配的計畫體系走向混合式的市場制度,儘管有效地帶動了經濟發展,卻導致政商權貴濫用制度投機牟利等問題。 1985 年前後,隨著物價高速通貨膨脹,失業率上升,再加上西方民主思潮的落地與傳散,官僚腐弊等案件也開始被民間舉發、檢視,輿論紛紛轉向要求政治制度的第五個現代化-民主。

胡耀邦(圖片來源:Google)

當時,泛自由派的中共總書記胡耀邦被視為鄧小平的接班人,卻在八六學潮後,因為「資產階級自由化」與其他左翼保守派的路線產生衝突而被批鬥下野。隔年的中共十三大,中央重申、確立依特色社會主義路線的治國方針,重挫黨內的民主派,也使得人民開始對政府感到不滿。

兩年後, 1989 年 4 月 15 日,胡耀邦猝逝,民眾聚集在天安門廣場前舉行悼念活動,在部分大學生的號召與動員下,演變成對中共政權的示威抗議,它們豎立起民主女神像,要求官方重新評價胡耀邦的思想、打擊貪腐弊案、保障新聞自由、進行民主改革等訴求。

1989年6月2日中國北京天安門廣場(圖片來源:法新社)

這場八九民運峰期參與的人數高達一百萬,持續將近兩個月,過程中,組織不斷與中共官方斡旋,從四二六社論,到主張溫和對話的趙紫陽發表談話,獲得短暫勝利,而後民運領袖的意見分歧使得運動轉向訴求升級,展開絕食,擴大抗議行動。這使趙紫陽在中共高層中失去聲勢,以鄧小平、李鵬為首的強硬派抬頭, 5 月 20 日,北京宣布戒嚴,經過一番對峙,中共最後決議採取清場行動,不惜一切代價,解決「民運問題」

後來的結局,我們都曉得,這天,是五月三十五日/六月四日

北京地鐵中排隊等待安檢的人龍特別長,地鐵一號線「木樨地」部分出入口封站。用百度搜索「天安門」、「坦克」、「紀念日」等關鍵字,內容因為涉及敏感議題而被屏蔽。如果你想要在微信上發送 64 元、 89 元、 89.64 元的紅包,將會導致系統異常而交易失敗。除此之外,文章無法分享、無法留言,平時就習慣發文的人甚至連文章都不能張貼,網路言論自由在那天前後大幅緊縮。種種刻意作為,為的是抹去三十年前, 1989 年 6 月 4 日清晨,中共官方動用解放軍武力血腥鎮壓天安門廣場人民的暴力事跡,世人稱之為「六四事件」。

王維林與解放軍坦克車隊(圖片來源:六四維基)

六四事件翌日,美聯社攝影記者 Jeff Widener 拍下「王維林」在長安大街上阻擋中共坦克隊伍的照片,畫面曝光後震驚國際,在自由世界流傳至今,唯獨在中國社會內找不到這張照片,包括其他與六四相關的影像、文章、書籍、研究以及藝術創作等等,全部都被官方封鎖查禁。從此,六四在中國成為禁忌的話題。

中國的六四與台灣二二八白色恐怖其實是一樣的,我們之所以無法前進,或許是因為我們從未正視過歷史,從中學到教訓,所以一再重蹈覆轍。台北市長柯文哲前陣子說:「(婦聯會)現在好好的,管他過去幹嘛?」只能說,我的生命經驗告訴我,過去沒有解決的問題/課題,總有一天必須得解決,個人如此,社會如此,國家當然也是如此。

對於六四,對於民主,我想說的是,在威權復辟的今天,我們與惡,並不遙遠。

隨著中共利用數位監控信用評分進行統治,愈發限縮個人自由,如同 George Orwell 在《1984》筆下老大哥極權的真實再現,三十年來,中國本土的民主化運動也幾乎因此銷聲匿跡。提到政治,人人愛國愛黨,奉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尊崇國家領導思想,不然就乾脆別談吧!追求個人經濟成就、功名利祿,現實多了。

中共第五代核心領導人習近平(圖片來源:Google )

是以,當今中國的公共領域,幾乎是經濟的而非政治的(如果有,那也是中共的,用以宣傳領導人習近平的日常行程及其正面形象),鎂光燈下盡是馬雲、馬化騰、雷軍、李笑來等知名企業家、投資人說了哪些金句?市場在哪?機會在哪?誰成為新興獨角獸的創業家?各式各樣無法複製的成功之道成為顯學,社群網路上轉發各路牛逼乾貨(即充滿知識的講座或經驗談),億萬遊子北漂謀生,在社會中彼此競合,只為有天能一夕翻身。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1986 年,當時 81 歲的鄧小平如此說道。

中國夢,是這麼崛起的。

下篇預告-那年在北京(中):誰的中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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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飛 Luf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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