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北京（中）：誰的中國夢？
六月初，我結束了在公司的實習。交換將近尾聲，我草草準備期末考試，心想的都是而後的旅行。中下旬，我隻身離開北京，到關中、巴蜀地區浪呀浪了兩個禮拜，一路碰上幾個印象深刻的靈魂。
續上篇－那年在北京（上）：五月三十五日
下榻洛陽，我才盥洗回房，房裡就突然多了四個小哥，原本空蕩蕩的八人床位，瞬間被他們五湖四海的腔調填滿。我靜靜聽他們聊天，才知道原來高考（中國高中考大學的制度，類似於台灣的指考）剛結束，六月是他們外出遊玩最好的時機。沒有多搭腔，也不好意思搭腔，我拉上床簾便睡了。
隔天，在少室山，離開三皇寨沿原路返回不久，便遇到其中一位小哥。
他們向我走來，我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嘴巴就開了口說：「嗨！」
「咦！你不是青旅那位嗎？」他認出我，訝異地說。
「對！你也來嵩山？」
「是啊！你要下山啦？」且稱他 Y 吧。
「對，趕著回去看少林寺武術表演呀！」（可惜最後我沒趕上）
「哦？那你回洛陽嗎？」我問。
「沒有，我跟朋友從另一頭下山，去登封（市）。」朋友在不遠處等他。
「好吧！那再見囉！」
本以為是一面之緣，沒想到我與 Y 會真的再見面。
誰的中國夢？
走過洛陽，我去了西安。
在青旅房間裡，眼前這位小哥身形微胖，皮膚黝黑，整個人散發出老成的味道，看上去沒有30歲也有25歲。
「你是幾年（出生）的？」我好奇問。
「我 97（1997）的呀！」他說。
「什麼？你才21歲？我還大你1歲啊！我完全看不出來。」非常失禮。
「哈！我已經工作三年啦！剛辭掉工作，出來浪浪。」
小哥說，他不會唸書，早早離開學校到社會上打滾，一開始做的是粗工，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不用風吹雨淋的工作，卻做得不開心，只好辭職。前些日子，他終於去了夢寐以求的西藏，遊騁在中印邊界，用手機拍下清晨中遠方的喜馬拉雅山，暮光從山際之間微微斜露出來，照出重生的感覺。
右手食指左右滑著螢幕，小哥把一張張照片拿給我看，臉上滿是喜悅，笑得眼角擠出細紋，紋路向額邊與臉頰蔓延，壓出成熟卻不失單純的傻勁。
他的故事使我反思在台灣擁有的一切。回頭檢視同溫層，身旁幾乎找不到像他一樣的人：在沒有家庭資本的支持下，靠著自己的力量試圖兼顧現實與夢想；更何況，中國是個結構那麼嚴密、能動性那麼低的國家。
中國夢不就是由一個一個像小哥這樣的靈魂撐起來的嗎？
這些成千上萬的面貌，被化約成單一的臉孔，成為中共嘴裡字字鏗鏘有力、句句力抗外敵的中國夢。然而，當他們不斷喊著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做的卻是加強數位監控、驅逐低端人口、打壓異議人士、侵害少數文化。
很顯然，他們並不與人民站在一塊。
國家的存在是為了抵禦外敵、保衛主權，對內要保護國民、增進公益，而政府擔任國家行政運作的角色，自然不應任意、無故侵害人民的權利，無論是自由、財產或生命安全。在民主國家，這些是基本卻極其可貴的價值。
但是，在黨國不分的極（威）權國家，這些通通是奢望，想都別想。
國家存在的目的，應該是增進人民福祉，而不是圖利政權。
所以，你說中國夢是誰的呢？
與其相信那些冷冰冰的共生共榮，我更喜歡認真看待每一張真實的臉孔，無論是在台灣，或在中國。
「我們的」島
在中國，提到台灣，碰到敏感神經在所難免。
那時我在驪山清華宮外，想搭公車前往秦兵馬俑博物館，卻找不到站牌，便問了站在一旁的公安。
回答我的問題後，或許是看我一身觀光客裝扮，公安伯伯問起話來。
「你從哪來呀？」
「台灣」我笑著說。
「啊，台灣！台灣好呀！我之前去過，那裡街道都乾乾淨淨的。」
「是麼，我覺得這裡也挺好的呀！」
「那，那你覺得大陸怎麼樣？和台灣比呢？」伯伯繼續追問。
「我覺得大陸這裡發展得比我想像中的好，大家都在拚經濟，相較之下，台灣國內都在討論政治…」。
「欸！不對不對，你不能說『國』呀！這樣就是國家，你要說台灣『島』才對，咱們兩岸是一國的！」伯伯笑著糾正我，很是燦爛。
我連忙笑著點點頭，但我想臉上的苦應是藏不住，只好用趕不上行程的理由打斷伯伯繼續思想審查，逃離滿地尷尬的現場。
坦白說，在中國交換期間，我始終小心翼翼地面對兩岸話題，不然就是刻意迴避，敷衍帶過。礙於現實環境不允許開口（說真話），更讓我糾結的是：
他們從小就接受黨國的思想教育，貿然批判他們（別無選擇）的史觀，真的好嗎？
我沒有答案。就像九二共識並沒有共識，他們說中國是他們的國，我說台灣是我們的島，是我們的國。
華山際遇
兩個禮拜的旅程，最難忘的，就是獨上華山那天。
西嶽華山形勢奇險，因金庸小說中的「華山論劍」以及知名景點「長空棧道」聞名。早在出發之前就聽聞攀登華山有一定危險性，因為山勢太聳（很多人選擇在這裡結束生命，官方為了搜救，每一位遊客入山前都必須登錄指紋），某些道路狹窄，人與人甚至必須相鄰會身。
不過，實際爬起來並沒有想像中困難，只要多加注意安全，踩穩步伐，留意身體狀況，都不至於太辛苦，而且一路上有不少遊客會互相幫忙，剩下的就是意志力的挑戰，畢竟從山底到山頂一般遊客大概需要7小時左右。（前一晚投宿的青旅闆娘跟我說，她遇過一位高手，三小時半攻上東峰頂…）
現在上華山有許多方式，從北峰或西峰搭纜車最方便，我最後選擇北（徒步）上西（纜車）下的方式，沿「華山自古一條路」上山。從玉泉院出發，經過五里關、青柯坪、千尺幢、百尺峽、老君犁溝，從緩坡到千百級的陡梯，耗費快5小時才抵達華山北峰。稍作休息，吃完午餐後，繼續向制高點南峰前進。
接著來到華山最險的路段「蒼龍嶺」，石階緊捱著懸崖峭壁一路向上拾級，從高處回望，俯瞰整座華山北峰，雲霧繚繞，遠方若隱若現，仙然山姿，霎那間，似乎能理解中國山水留白的箇中之美，唯有親身感受才能體會。「金鎖關」前，兩旁鐵鍊護欄上扣著數不清的同心鎖，上頭繫著紅布帶，一條條蔓延開來，像火紅的河川，乘載自古至今一對對登山伴侶們的愛情，是華山獨有的人文風景。
跨過金鎖關不久，往西峰路上，遊客絡繹不絕，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也許此生只見一面，誰知道呢？
突然間，巧遇來到眼前，等他浮現在我的視野，一眼就認出來，是幾天前在少室山巧遇的 Y 。
Y 邀我同行，我樂意至極，於是結伴前往南峰頂。
Y 還不滿十八，剛考完高考，目標是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恰好我那天穿著北大的短 T，我用左手拉了拉右肩上繡的北大校徽，賊賊地笑著示意他看，他看了又驚又喜，臉上寫滿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妒嫉。
「你一定行的！」我說。
他微微笑了，嘴裡嘟囔「哪有這麼簡單？今年高考生有 975 萬人哪！」
「 975 萬？！」我詫異地大聲複誦，嘴臉瞬間垮了一半，心中暗暗慶幸自己的運氣，倘若我生在中國，肯定不會是那萬中選一的佼佼者。
「進省分大學已經不容易，何況是北清交旦？就那幾百個名額讓人爭。」 Y 語帶無奈說道，這次表現不甚好，可能得再考一年吧！
邊聊邊走，邊走邊談，我發現 Y 和西安那位小哥一樣，與多數同齡的青年相比顯得成熟許多。不過， 他的舉手投足還散發出一種雅緻，或許是因為飽讀詩書的緣故吧。 Y 時不時信手拈來一段名言佳句，喜歡魯迅、冰心等現代文學，讀過紅樓夢、金庸等經典，看的影劇是《人間四月天》，只聽純音樂。我偏好的小情小愛抒情搖滾，對他而言就像鴨子聽雷，而我也像一隻笨牛，總聽不懂他話裡的弦外之音。
「你有沒有讀過那個誰誰誰的那本書？」我連誰誰誰都沒聽過了，何況是書呀！
原來， Y 才是真正的文藝青年，他讓我聯想到民國初年五四運動的知識分子，懷著對國家的熱愛推動新文化運動。這是我對 Y 初步的詮釋，直到我問他對未來志向是否有頭緒，他的回答卻打破我的想像，遠出我所料。
「我想當軍人，所以搞懂國際關係是很重要的！」語帶年輕的生澀，看上去卻十分堅定。
我好奇追問，才發現他是個效忠黨國的青年，實在很難想像他會選擇從軍作為志業。
「我這次出來還要去長沙，造訪毛澤東的故居，去那裏感受感受氣息，如果有時間的話，還想去北京天安門升旗，那是人一生必須做的事呀！」 Y 向我說。我笑著說哦，語氣裡帶著疑惑，忍不住問他怎麼看待「中國式的民主」？
民選村里代表以及人大代表同樣是民主的展現，中國廣大的人口，並不適合西方的民主制度。
聽了他的看法，我點點頭表示理解，沒有繼續探問，也沒有特意反駁，他深信的世界觀根本上與我不同，也沒什麼好說服的必要，理解這樣的距離，或許能更自然地當朋友。
抵達南峰頂已是下午5點多，遊客如織，聚集在制高點的立碑附近。我興奮地靠著欄杆，遠眺迷濛的山景，心裡沒想別的，特別愉快。拍了幾張遠山，我問 Y 要不要合照一張，卻被他斷然拒絕。
「我不拍的，為什麼要拍呢？好好記在心裡就行了。」 Y 望著遠方說，彷彿正用力把這裡的輪廓記下來。我懂。心裡抱著一絲遺憾，因為，他或許是我在中國少數聊過這麼多的朋友。
後來，我們特別繞去長空棧道（因為我想看看嚇得腿軟的遊客們），一路聽他說共青團的運作、對中國憲改的看法、過往的情史（他果然不喜歡聒噪的女生）以及對大學生活的想像（學習，學習，努力學習）。我們相約幾天後在成都見面，遊寬窄巷子、金沙博物館和都江堰，最後在武侯祠附近的路口道別。
時至今日，我特別印象深刻，那天在山上，我問他如何看待每一場相遇？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Y 淡淡說道，你沒聽過嗎？
啊？好像有。說得真好，有種江湖的味道。
天下之大，在中國，要遇上一位知己，都是夢想。
終篇預告－那年在北京（下）： 沒有家，哪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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