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PASS 2》淺析:個體與集體的反身性

Faker冒業
10 min readMar 1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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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開播開始,新一季《PSYCHO-PASS》就無時無刻都陷入爭議。今次虛淵玄退下火線,換上冲方丁負責故事構想,風格截然不同。有人認為冲方丁成功在原本已經被「寫死」了的第一季中殺出一條血路,補完了第一季忽略的部分;有人則覺得這一季毀壞了整個《PSYCHO-PASS》的風格和原本很厚實的世界觀。

我既同意前者,亦同意後者。無可否認,今次的故事實在有太多說不通的地方。鹿矛囲無法測出PSYCHO-PASS卻能以多重身份隱身在社會中從沒被懷疑;「西比拉系統」不知為何沒有取消酒酒井的監視官認證,還讓東金美沙子和東金朔夜暴走……然而,我始終肯定這一季的價值,因為它的確一定程度處理了第一季遺留下來的問題,令《PSYCHO-PASS》對「正義」有更全面的探討。

動態結構

和諧(Harmony)是一個神奇的概念。在希臘文的意思是「聯合、認同、和睦」。這個概念無處不在。大部分人對它的普遍認知在音樂,一個個獨立的音符串連在一起,會變成了一首歌。而一個人欣賞音樂,只會聽到「一首歌」,而不是聽到「一個個音符」。不同個體的集合,總會多了點什麼,會出現一個擁有比「個體總和」更多特質的「集體」。當中的玄機就在於「和諧」。

「集體」之所以比「個體總和」更具獨特性,是由於個體之間有互交作用。正如我們不會說「一個人」=「手+腳+腰+頭+……」,還要考慮到不同身體部分之間的契合和互相影響,才能算是一個「有生命」的人。換言之,「集體」實際上並非靜態實體(Static Substance),而是一個動體結構(Dynamic Structure)。

為何我要特意提到「和諧」?那是因為「和諧」這個概念同時可以用在「社會」這個概念上。如果一堆人站在一起,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也沒有影響,社會是不會出現的。而「和諧」這個概念,可謂貫穿了整部《PSYCHO-PASS 2》。

「集體」是由不同「個體」的互相連結組成。換言之,「集體」和「個體」之間亦有著複雜的交互關係。我們可以用一個簡單的辯證法系統(dialectic system)去表達:

第一季的遺產

除了劇情上的邏輯連接,第二季甚至在意識形態上都不能離開第一季。它是對第一季內容的補充,是冲方丁加入了PSYCHO-PASS製作組這個「西比拉系統」之後令系統進一步擴充的更新包。

兩季最大的連接點,無疑是女主角常守朱。她被「西比拉系統」稱為「 理想型的市民」。她在得知「西比拉系統」實際上為「人治」的「人腦集合體」之後,在厭惡系統同時亦無法否定系統存在的必要性,從此感性和理性相抵,因而選擇保留系統。

常守朱的存在定位,可以用康德(Immanuel Kant)的「目的王國原則」(Principle of kingdom of ends)來理解。康德認為,只有「自律」(automony)才能達成真正的道德。「自律」這個字眼在日常生活中相當普遍。然而在康德的理論中,這個概念的對應概念並非一般的「不自律」,而是「他律」(heteronomy)。所謂「他律」,是指一個人非自願地執行外在的道德標準或社會規範。當中不存在道德,因為這純粹是受到環境、制度的約束和控制,根本沒有道德判斷。康德又認為,在道德之前,必須要有「自由」。在擁有自由同時又遵守道德原則,是難能可貴的,這才是真正的道德。

在「西比拉系統」統治下的市民,好壞是非都倚賴系統的判斷(色相、職業適性、犯罪係數),從沒有想過動用自己的個人意志。他們的守法都純粹是服從權威性的系統,而非發自內心。而常守朱就不同,因為「西比拉系統」的權威性,在她得知真相之後就完全崩潰。可是,她得到「自由」之後卻仍然選擇遵守當下的體制。這種「自律」深得「西比拉系統」的賞識。

這裡帶出了什麼問題呢?那就是整個第一季,所有人的一切都是「社會」(西比拉系統)給予的。任何人都受系統規範、牽制和影響。一個人是好人還是罪犯都由系統測量的PSYCHO-PASS決定;公安局的工作只是舉起Dominator讓「西比拉」制裁罪犯;槙島聖護因為自己是免罪體質者,覺得「西比拉」對他的「優待」反而是不平等對待,於是想造反;甚至連常守朱的「自由」,都是「西比拉」所給予的。

第一季的結尾,亦強調個人在「社會」這頭洪水猛獸面前的無能為力,面對著牠,要麼遵從(常守朱)、要麼反抗(槙島聖護)、要麼離開(狡嚙慎也)。「西比拉系統」(Siybl System)正如其名,是掌管萬物的一個永恆不變、絕對的先知。

類似的學說,我們可以舉出涂爾幹(Émile Durkheim)。他提出了叫「社會事實」(social fact)的概念。文學、藝術、科學和語言都是「社會事實」,外在於個人卻能制約個人行為,是來自共同體的經驗。對涂爾幹來說,宗教是社會性的,就連自殺都是社會性的。他的著名作品《自殺論》裡面隻字都不提個別個體的動機,只談有什麼宏觀的社會因素導致他人自殺。人之所以會自殺並非因為挫折,而是通漲。

第二季的補充

可是,事情真的如此單向嗎?之前講述動體結構時,可以知道集體和個體之間的關係,並非由一方完全支配,而是會互相影響的。這個主張,冲方丁由第一集已經表達得很清楚。

在第一集,炸彈魔喜汰澤旭說:「我們被西比拉創造出的社會支配著!這太奇怪了吧!」這句話,其實就是總結了第一季的主題。

而常守朱回應:「社會並非一定是正確的。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要活得正確……(中略)人與人聚集起來才創造出了社會。你活得正確同時,也會讓社會更正確。」這段正正是第二季打算探討的問題。

在此,我們可以引用「知覺現象學」的代表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對涂爾幹的批評。梅洛龐蒂在《Sense and Non-sense》一書中提到,涂爾幹將包括宗教以內的一切人類活動說成是社會性、把宗教提倡的價值都虛無化(唯名化)、把所有事都說成是受社會因素影響。這樣做只不過是把「神」改名叫「社會」,把「社會」定性為神聖而不可變的實體(substance)。涂爾幹只集中於集體如何決定個體,卻忽略了個體的交互會反過來影響集體。社會並非一個集體意識,而是個人之間的互為主體(intersubjectivity)組成。

究竟是社會決定了個人,抑或是個人的集合成為社會,這是一個「有雞先還是有蛋先」的問題。但可以確定的是,兩者之間形成了一個互相影響的循環。

說到這裡,第一季與第二季的關聯性就很明瞭。簡單來說,第一季的內容如下:

而第二季則是如下:

第一季是循環的其中一面,而第二季則是另一面。如此一來,整個系統就全面了。兩季都透過「PSYCHO-PASS」這個媒介,表達了其中一端對另一端的影響。

集團心理

《PSYCHO-PASS》中的社會,是透過照顧每個個體的個人心理質素(PSYCHO-PASS)來確立「好的社會」。但是,就算所有個體都心靈健康,其實不見得集合起來的「社會色相」都一樣純潔。冲方丁把「西比拉系統」這個人腦集合體,比喻為人類社會的縮小版模型。「西比拉系統」吸納的是「犯罪係數」永遠處於低位的「免罪體質者」。換言之,系統中所有個體都是純潔的,以PSYCHO-PASS作為好壞標準的社會來說,這無疑是的最理想的狀態。

「西比拉系統」所忽略的就是「和諧」的意義,無視了人與人之間的互交作用、個體與集體的動態結構,僅僅把「社會」的定義當成「人+人+人+……」的原子社會(atomic society)。結果,在鹿矛囲這個「集團個體」的「舊體制亡靈」威脅之下,被迫開發出集團PSYCHO-PASS的測量,得知自己(西比拉)並不純潔(完美)的結論。

估計「西比拉」是用窮舉法(Brute-force Algorithm)來決定需要排除的個體。打個比方,現在有一個子集{A, B, C},這個子集可以拼出{A}、{A,B}、{A,B,C}、{B}、{B,C}、{C}和{A,C}七個組合。「西比拉」把自己的247個人腦拼成不同組合再測量每一個樣本的PSYCHO-PASS,找出可以容納最多個體而犯罪係數=0的組合,然後把「染黑」集團PSYCHO-PASS的個體消滅。

第一季的結尾,常守朱強調固步自封的「西比拉系統」並沒有未來。而在第二季的結局,冲方丁給予「西比拉系統」一個可選的未來,那就是自我超越。「西比拉」需要放下支配一切的野心,接受從個體帶來的影響,令體制得以更新。通過了鹿矛囲的試煉,「西比拉系統」積極考慮建構出一個足以測量社會規模的PSYCHO-PASS的系統。受鹿矛囲桐斗衝擊過後,「西比拉」內部和整個社會都變得不再一樣,出現了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甚至打破了只接收「免罪體質者」的慣例,邀請常守朱加入(當然她不會答應)。

第二季最後鹿矛囲想說是什麼?那就是真正的「系統」,並非「西比拉系統」。公安局、市民、甚至是潛在犯,都是「系統」的一部分。「西比拉」的問題是自大,自以為站在社會的最高點、「系統」的全部。自己是大腦,其餘的都是絕對服從自己的手足。他們作夢都沒想過手足(鹿矛囲)會反咬自己一口。真正的「系統」是集體和個體產生的整個辯證法系統,會因兩者的衝擊與張力(strive and tension)而不斷成長。每加一個人、每過一段時間,社會(西比拉)都從此不一樣。

槙島聖護想否定系統,鹿矛囲則給「西比拉」兩個選擇:自我更新,把鹿矛囲都納入「系統」的一部分然後給予制裁;抑或是被鹿矛囲代表的圓形監獄系統(Panopticon)取代。當「西比拉」作出決定之後,鹿矛囲就完成了他的「歷史任務」,他不再是不受「西比拉」制裁的「人」,甘願消失。

尾聲

只有把循環的兩面性(兩季的內容)都納入考慮,《PSYCHO-PASS》才得以完成。常守朱已經做到了,霜月卻無法做到。她知道「西比拉系統」的真相之後,仍然相信它,甘願繼續受它支配。霜月美佳,是依然停留在第一季的主題而毫無改變的人。我認同《PSYCHO-PASS 2》對整個系列的價值。縱使單以這季來說,不知道是時間不夠還是功力不足,細節都沒處理好,造成了許多觀感問題。結果,《PSYCHO-PASS 2》做到的是補充(比補完高一級),而沒有昇華。

原文刊於2014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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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ker冒業

科幻、推理評論人及作家。小說筆名「冒業」,第十九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首獎得主。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國際成員。Facebook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cogito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