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式自我救贖@Mindflowjournal
二月中一個微涼的星期日，正播放《新喜劇之王》的電影院內，大約每隔幾分鐘出現一個笑位，電影到中段，除了笑，我完全估不到還會夾雜涙位。我繼續一邊覺察自己起伏的情緒，一邊讓大致估到的故事情節帶領著。
明明星爺新片的「橋」熟口熟面，冷飯炒過再炒；明明故事就是二十年前，睇過二十次以上《喜劇之王》尹天仇的女版；明明都是那個小人物發奮追夢的勵志模式，不是應該老土到不行嗎？不會有意料之外的情緒反應吧。結果偏偏經歷了一場笑中有淚，淚中有笑的翻騰，甚至在臨尾女主角「如夢」入圍電影選角的戲中戲裡，內心將情感推向高位。
之後數天，我一直思考為什麼我對這套戲的感受可以如此被星爺帶動，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不是星爺改變了，而是我改變了。因為我改變了，我看星爺的電影，明白了他這一個人經歷的悲哀與傷痛。雖然不再好笑，但原來苦住笑的層次更有after taste。
《新喜劇之王》故事內容我不想花大家時間重複了。星爺導演的電影自從1999年《喜劇之王》《少林足球》《功夫》，甚至再早期的《國產凌凌漆》一直都重複告訴我們一個命題，就是無論你是一個隨身帶著本「演員的自我修養」的死茄喱啡(跑龍套)，一個生於現代卻夢想將少林功夫發揚光大的武痴，還是一個自小自認為天賦異稟長大後只懂偷呃拐騙的小混混，正如這些善良(還是愚笨?)的小人物，你為了每一日心裡都想著的信念和夢想，可以去得幾盡。
導的是喜劇，演的是悲劇
喜劇源自於悲劇，睇出悲劇感的喜劇才是真正好的喜劇。「好」在於它的矛盾性，它內在複合交匯的意義帶給你層次上的刺激。星爺拍的是喜劇演的卻是悲劇，一個人愈能操縱別人情感，他愈是心理失衡；他愈了解人性和現實，可能他人格因為家庭，成長經歷，而一早就支離破碎；你愈經歷過被世界忽視、被踐踏、被嘲弄，你就知怎樣去演出來。
黃子華在2006年《兒童不宜》棟篤笑中說:
「人生不如意事最主要得一個原因， 就是，我是我呢套戲的主角。」
然後他補充。
「冇錯，你是你呢套戲的主角，問題是，你呢套戲的戲名叫做《茄喱啡的一生》」
我覺得星爺和黃子華很相似，尤其你嘗試將他們命運中的茄喱啡哲學拿來對比一下，兩位毫無疑問是各自領域的天才，能夠將出世的思想化為入世都是高人，而在他們真正走紅之前，都經歷過一段很長的失意時期。當年星爺鼓勵梁朝偉一起報考無線藝員訓練班，梁朝偉無心插柳被選中，周星馳考了兩年才被取錄。當梁朝偉已經成為「無線五虎將」受電視台力捧時，周星馳開始了長達六年的茄喱啡生涯，得到算是比較重要的角色，只是在兒童節目《430穿梭機》做個主持。試問一個像《喜劇之王》尹天仇般認真得過份的演員，入了娛樂圈做了六年跑龍套，後來是怎樣成為帶給我們一代人珍貴回憶的笑匠。而那個心理抑壓不是常人可以了解得到。
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六年，連被嘲笑都沒有。
我們操作人生好像打機過關一樣，心理學上提出人一生有幾個必須要靠自己超越的課題，跨越了才會成長或變得成熟，如果未能跨越便會原地踏步最終遇上心理失衡。第一次是經過孩童階段，當發現自己不是世界中心，這階段教我們獲得認同和學懂信任；第二次是進入社會後明白原來努力不一定會成功，這階段教我們學懂尋找成就感和自我意識；第三次是明知道最後結果可能無能為力，但仍會盡力去爭取的時候，這階段教我們學懂活著的意義。世界上沒有懷才不遇，只有技不如人，又或者在行對路之前已經被世界說服你成為一個普通的人。試想像一下如果平行時空，星爺死磨演技沒有利用他幽默和導演的天賦，黃子華繼續想做演員而沒有想過攪棟篤笑，他們都沒有今日的成就。不成功因為懷才不遇，成功也因為懷才不遇。
有一次網上找到2013年央視主播柴静專訪周星馳的節目，訪問內容有關他的童年，母親，愛情和入行的事情，你會看到一個最真實的星爺，一個左思右想，不善詞令，一點都不好笑的他。尤其是訪問最後周星馳對柴靜說了幾次「謝謝」的那個眼神，你會看得出他像一個小孩，很多東西沒說出口但卻很渴望被了解的心理狀況，令人心痛。
2013年新拍的《西遊》中，周星馳一意孤行的讓唐僧說出了孫悟空十九年前說過的那段台詞：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愛你一千年，一萬年」柴靜最後的問題是，為什麼一定要用這段話，周星馳想一想然後說，可能是自己對這幾句話有情意結。
柴靜笑著問道：
「我可不可以理解是，這是一個不由分說的想法，就是，我就是想在這個時候，說出我人生中最想說出的這句話？」
周星馳聽了後像個孩子一樣點著頭說：「對…對」然後凝視著柴靜說：「你有這個感覺嗎?」
在柴靜點頭以後，周星馳漠然地說：「謝謝你啊，謝謝」
十八年後，周星馳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他覺得錯過很多，名成利就，卻充滿悔疚。一個「愛」永遠不足夠的人
「你覺得你有機會嗎」
「有」
「你永遠都沒有」
「永遠是多遠」
「永遠就是從現在開始直到宇宙毀滅」「那宇宙毀滅之後呢？」
《新喜劇之王》裡如夢就是一個這麼努力，這麼堅強的人，為什麼現實不能給她展示的機會？因為現實為之現實就是因為它的殘忍。這個周星馳絕對有深刻了解，對於有夢的人一定能明白，追夢是要為現實付出很大代價，如果上天對你有一點仁慈，你就不配擁有你的夢想，很悲哀，很殘忍，但就是如此現實。黃子華為甚麼會做他第一個棟篤笑，是因為他打算做完第一個棟篤笑就轉行離開娛樂圈，親手埋葬他的夢想。如夢明白同房朋友的虛偽，電影圈的殘忍，家人的指責，男朋友的背叛，在公路上騎車打算尋死時發生意外，終於由她口中向慰問的陌生人說：「我不是演員」。她夢醒了，一個人決定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夢想，坦誠於自己的無能和失敗，他就會獲得重生，因為，通過「世界」施予種種的殘忍，他看到了「自己」，認清了自己的目的。
對於如夢來說，沒有演戲的生活從來就不是她真正的自己當一個人徹底了解「我天生就是注定做這件事」的覺醒，達成夢想只是實踐自我過程的副產品。回想受過的殘忍與委屈就像人生如夢，但的確如此。周星馳小時家貧，有一姊一妹，7歲時父母離異，他和姊妹由母親獨力養大。中五畢業，當時迷戀李小龍的電影，使他立志成為一個演員。
網上流傳一個有關他和母親的往事。成長於單親家庭的他家境貧困，每次吃飯母親總把肉夾給他，自己只吃青菜。有次他把媽媽省吃儉用特意買給他的整個雞腿扔到地上，媽媽非常生氣忍不住打了他。記者針對這件事採訪周星馳時，他終於說了自己這麼做的原因— 他知道母親特意買了雞腿給他吃，母親自己不捨得吃。所以他故意把雞腿弄髒，這樣媽媽就會洗一洗自己吃。
故事難辨真假，柴靜專訪周星馳中，他坦言從94年的《西游》上下集，到《喜劇之王》，再到《西游·降魔篇》，其中的女性形象都是從母親身上得來，也是他比較喜歡的女性原型。請留意這是一個憎恨父親形像的投射，希臘神話裡的神袛常有戀母情意結，兒子夢想有一日殺掉父親是為了得到母親完全的愛，因為他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
柴靜又問到：「這些女性都不是很女人的那種類型。」
周星馳回應：
嗯…但是很真。別看太多表面的東西。(在《西游·降魔篇》，《西遊記》裡)那麼漂亮的女人，武功高強，還幾次三番救了你的命，你也不是什麼「新鮮蘿蔔皮」。為什麼會喜歡唐僧？因為他完全沒有能力，他就是有這個心，他就去打了。段小姐獨具慧眼，認為這才是真正大勇之人。
星爺說的這個唐僧，就是他自己。
不止是唐僧，一股傻勁的如夢/尹天仇，江郎才盡的過氣明星馬可，因為得不到別人愛而像個小丑的騙子查理，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唐伯虎，被黑熊和斷水流大師兄欺負的外賣仔，被國家當傻子的凌凌漆，甚至在《西遊記》透過夕陽武士的口說「他好像條狗啊」的孫悟空，都是周星馳的分身。
1988年，李修賢籌拍一部全新的警匪片《霹靂先鋒》，他注意到了當時默默無聞的周星馳，有意啟用卻有些猶豫不決，周星馳知道之後，便前去討好，拍馬屁，看著他那副諂媚的模樣，李修賢對身邊人說了一句：“他好像一條狗啊”星爺童年成長缺乏父親角色，眼看著母親辛苦為頭家養大自己，無形中對母親產生同情的感受，令一個小孩太早承擔了不應承擔的責任，太早承受超出孩子所能承受的壓力，甚至乎使他不自覺跳過了幼年有關建立信任和自信的心理成長歷程。有這樣一些經歷，有機會提高形成人格障礙的機率，使得個案從小覺得靠自己愛自己才是安全的、理所應當的。而這種愛是不流動的愛，成長中沒有得到內化，續漸產生自私和偏執的心理變成一種抑壓。例如做導演時星爺被形容為獨裁暴君，曾和他合作過的人過後都說他自私，不顧人感受(盡管是出於對工作高要求的原因)。父愛的匱乏對應了傳聞中星爺對利益和金錢的過度獲取。人愈大你愈明白，一個單純的人可以很自私，一個大方的人可以很醜惡，一個謙謙君子可以很貪婪。一個帶給人快樂的人絕對可以很灰暗。
冒名頂替症候群 Imposter Syndrome
他的不少作品都有一個共通點：主角不是卑賤的小人物，就是善良但不學無術的無賴，而每一次他總是為了某些目標去努力修行，最終成為英雄。星爺和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夢想太遙遠，童話太完美，奮鬥太渺茫。為甚麼星爺要不斷在電影作品中重複這個命題？他的電影一直在問一個問題
「你是誰？(who are u born to be?)」
社會化中，成長是一個被說服成為普通人的過程。我們自從童年開始接受父母家庭教育，到從學校教育開始就不斷被灌輸你應該行怎樣的路，你應該做一個怎樣的人，而從來很少有人告訴你你是一個獨特的人，你可以不跟大眾的生活方式，或人生歷程，去找尋自己的生活，做最真實的自己。
有些人因為內心的孤獨找不到明白他們的人，對於原本認同感低的他們，愈會感到自己努力不夠，縱然他們的成就和能力已在不知不覺間達到高水平。他們不是對自己或其他人要求過高，而是他們 stardand 本身就是高。有趣的是這些心理狀態是怎樣形成？
一些專家認為這與性格特徵有關 ，比如焦慮或神經敏感 。 而另一些專家則試圖從家庭或行為因素中尋找答案。兒時的記憶感受潛藏在潛意識內，甚至細如12個月大的嬰兒，影響會擴展至成年人。例如父母總對你的成績或表現不滿意，或者你的兄弟姐妹在某些方面總比你出色，父母偏心等。
「人們經常內化這些想法：為了得到愛，我必須成功。」
有別於其他人格障礙的嚴重性，心理學上對於個人自我價值懷疑有一個大眾現象叫冒名頂替症候群 (Imposter Syndrome)。有種人成長以後慣性地感受到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認為自己的才能或資歷都是靠運氣得來，內心常感到配不上自己的工作和成就。以下是網上找到的普遍特徵。
- 「完美主義者」為自己設了極高的期望，即使達到99%的目標，他們也會覺得自己失敗了。只要有一點點的失誤，他們就會開始質疑自己的能力。
- 如果「天才」必須使盡全力勤奮完成一件事情，他們會認為這代表自己還不夠好。平常他們做任何事總是輕鬆上手，所以遇到必須付出額外努力的時候，大腦就會告訴他們自己是冒牌貨。
- 「專家」認為做任何事之前應該認真做足功課。如果不清楚答案，也不太敢在會議中提問或發言， 因為他們擔心自己鬧笑話。
- 「獨行俠」認為自己必須單獨完成任務，如果他們需要尋求幫助，他們認為這代表他們是輸家或騙子。
- 「超人」或「女超人」強迫自己比身邊的人更努力以證明自己不是騙子。他們避免展露自信，認為必須成功地做好生活中每件事情，工作、育兒、婚姻， 如果無法達到目標便會覺得非常不安。
這種人就算長大後仍渴望被滿足兒時匱乏的愛，卻每一次都不自覺地傷害主動去愛他們的人，因為他們內心充拆著悔疚，而每一次受傷，悔疚和自責就更加深重，它成了一種永無止盡的循環。我不敢斷定，但在我看來是不是有點合乎星爺的狀態？
世界是殘忍的，可能星爺透過每一次創作重塑自己的歷程，去為自己療癒過去的缺失和做得不夠好的罪(做得不夠好和這是一種罪是他自我認知的感受)，他告訴我們曾經的他習慣用忍受，對待世界的殘忍。人其實真正需要學懂自愛，才能對世界慈悲。而最直接給予慈悲的方法就是亳不客氣地告訴你你不是這塊料，讓你獲得一個重生的機會。早前寫過面對自我懷疑可以處理的心態，畢竟有些傷痛太痛太深需要知道根本成因才能面對，也好作參考。
父親角色的功能
除了《新喜劇之王》，也看了日本漫畫家木城幸人所創作的日本科幻漫畫《銃夢》改篇電影，兩套戲其實都在向我們拋出一個哲學性問題：你來到這世界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如果你注定是一個偉大的演員(新喜劇之王)/ 狂戰士(銃夢)，為甚麼要被世界或者家人說服成一個普通人？兩套電影的差異點在於，《新喜劇之王》裡平凡的如夢沒有特別的天才，但就是對演戲有股偏執得像瘋子的熱情；《銃夢》裡 Alita 被父親 (博士)從廢墟帶回家為她改造身體後，Alita 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本能。
《新喜劇之王》裡我個人最喜歡是父親的角色，他由一開始反對如夢演戲，直到後來支持她去追夢； 對比《銃夢》裡父親角色(博士)由控制 Alita 做個普通人到中段認同她作為戰士的自己，其實是一種轉化。籍著父親流動的愛，令主角得到忠實於自己本能的認同感，而產生強大的動力。周星馳過往電影中的主角都是孤兒或者單親家庭，星爺今次在這套自傳式電影裡加上這一幕，我覺得是對於他自己內心傷痛的一個療癒，甚至突破。
父親的角色對於成長是如此重要。父愛的本質是：順從是最大的道德，不順從是最大的罪孽。父愛的積極一面也同樣十分重要，因為父愛是有條件的。父親的良知說：「你做錯了，你就不得不承擔後果；最主要的是你必須改變自己，這樣你才能得到我的愛。」與無條件的母愛不同，父愛可以受我的控制和努力的支配，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贏得這種愛。個人成長中需要自我超越的其中一個大課題是如何使自己從母親和父親的外部形象脫離，卻在心靈上種新建構結合這兩個形象，形成全新的自我。
我曾經歷過焦慮和重度抑鬱症，對於心理治療除了催眠和聲音治療外，我會覺得不斷地與不同朋友做coaching分享和書寫心理學文章是一種敘述治療，這個過程就像星爺不斷利用電影重複自己的命題一樣，透過每一次加深和回憶覺察自己的感受，將過去轉化成動力去做自己喜歡的事。說是很容易，一個人應該遵循他自己內心的指南針，達不達到夢想已經不是最重要，很感激因為不斷創作和建立的過程，可以在身心靈和心理層面上了解自己更多，從中已經能夠得到很大滿足。
世上最痛苦的糾纏，是愛與恨。白晶晶愛的是孫悟空，至尊寶愛的是白晶晶，紫霞愛的是至尊寶，孫悟空愛的是紫霞，為了救紫霞，當至尊寶決定帶上金鋼箍的那一刻開始，他已經再也不是個凡人，他成為了孫悟空，不能帶有任何感情。你知道感情是虛惘的，也會痛；痛到像割了個心拿出來，但為了另一些更大的目的你不得不放棄，兩難。你得到了什麼就失去了什麼，走過群山回頭一看，人生，如夢，最重要還是要走得灑脫，甜酸苦辣都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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