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神話傳說ABC

陳子雲
5 min readNov 3, 2017

譚以諾在新作《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H城的傳說》中,把前作的主角「黑目」帶到符號化的H城。黑目的少年時代終了,於是作者在本作,延續他的生活,甚至安排了更遙遠的年代,讓H城變成橫亙在現在與未來的,無限拉長而趨於扁平的城市。

別看書名這麼長,卻藏著進入作品的兩大要素:聽和說。一系列的短篇小說,敘事的位置忽遠忽近,聽到甚麼,說出甚麼,貫穿所有看上去似乎各不相連的故事,隱隱然看見H城編年史的脈絡。他者的聽和說,讓你看見許多介乎虛構與真實的元素。H城是甚麼地方?不言而喻;黑目是甚麼人,同樣不言而喻。

流徙的活死人

書名其實只是諸篇小說之一。黑目在酒吧聽調酒師編織城市和大陸的起源的傳說,細細咀嚼,從殘餘的地緣推敲現實藍本,卻反而有更荒誕奇情的書寫:「他們都是這樣臥進棺材裏飄過海洋的。」要到城市去,就得困於棺木飄浮海上,為了生存而變成殭屍。難民和偷渡客成為咬人吸血的怪物,不是天師伏妖,而是流徙書寫多番扭曲和摺疊的變形。再進一步,吸血鬼因為不夠人吸血,互相殘殺,反而進化成百獸之林,各有所屬。《禮記‧月令》有「萍始生」句,孔穎達下正義云:「先有舊形,漸漸改者謂之變;雖有舊形,忽改者謂之化」。這個殭屍族群的原形是棺木中的難民,為了求生化為半死不活之人;及後長年累月廝殺,變成百獸。

因為傳說,我很難不聯想起《山海經》。所謂殭屍,在山海經的遠古先民世界,有一種名為「尸」的生物。「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就是尸,雖然死去,卻因為強大的意志繼續存活世上。而調酒師的傳說的主角J,心懷一份以為能永遠不變的耿直,卻在歲月之變,倏忽之化中,失去掉唯一的憑依。於是牠變得透明,甚麼都可以是,可以甚麼都不是。

那份流徙的悲傷,從牠無奈改易心性開始嗜血的夜晚滲出。生存的意志變成了無意志,J拒絕進化成哪一屬。生存的意志與生命的形式,J的流徙,倒是回到最原始的狀態。牠的根本不是國族身份,而是耿直本性。化成透明,沒有名字也沒有歸屬,其實不正是打通了所有生命的管道?夸父之枚化為鄧林、女娃化為精衛,J也跨越了所有種族,如同那個難以定義、永遠保持曖昧與多元的城市,難怪她與流徙之人如此投契。流徙痛苦嗎?痛苦;但化成粒子,如何沖刷我都可以。

神話的真實

H城的每一篇故事,背後隱約見到一套建構中的神話。當現代人的神話是資本主義,黑目的生活經歷,彷彿是H城的資本主義神話史詩。董啟章的序提到,真實的虛構轉化,如同遊戲,逐粒方塊砌上去,變成高樓,種出花草樹木。閱讀每一篇故事,感覺脫離了現實的香港,但又留下一些接口,不時教讀者好奇猜度,作者創作時所聽、所聞、所言說的真實。了解過作者的創作過程,我不爭氣地浮想起考評局的虛構城市「香城」。作者迷戀大結構卻又隨時被抽出,每篇小說被他形容為斷章殘卷,風味當然有啦。恰巧,考評局每年也只是利用香城這個無限廣闊的能指,左添一筆,右開新篇,漸漸給考生和網民疏理出一部風物志。這並非考評局原意,但它確實無意中書寫出一部虛構城市編年史。

回到H城的傳說,書中所創造的世界光怪陸離。可與香港首富李氏爭一日長短的「花家」,李與花本為植物,兩個世界的兩個鉅富,後者種出巨型的香菇屋。假如「摘去鮮花然後種出大廈」是作者書寫花家的靈感來源(聽說作者喜歡唱K),H城的花家卻將這意境推到荒誕的地步:姓花的人不種花,種大廈。而這種既是植物,又是住宅的事物,細想下不禁失笑──興建樓宇的材料經人工複合,但植物天然生長的有機物。誠如董啟章所言,沉迷堆積木的孩子,在現實取樣,用想像虛構。

神話書寫也如同此理。正如挪亞方舟的故事,可能是源自遠古時期大洪水,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留下痕跡,煉出創世神話。H城諸如紅火蟻、花家與船主、連接山與海的路軌、C區的雨水和力場、波叔妻子的頭顱等物事,其實與山海經內的傳說生物有相同的原理。上古先民按一定的、直觀的原則,將現實的生物轉化為傳說。狐有九尾,原理是以肢體增生強調其力量強悍;雙頭豬「并封」據現代學者聞一多考證,相信是先民將交配中的兩隻豬合二為一,從「并」到男女私處相合的「姘」,可知他們因為誤解而創造一頭怪物。「驚異」是傳說生物的起源,日常生活中罕見而具震撼力的自然現象,導致他們誤解,或以第一印象斷章取義,產生不少山海經記載的神異生物和植物。

那麼,作者對日常生活的觀察,是否抱有同樣的驚異感?也許當香港人對我城各樣離譜荒謬的現象麻木,作者逆其道而行,在重重符號堆疊後,寫出他在此間的所思所想。神話,本來是迥異於邏輯和科學,以強烈情感先行,主客、虛實的界線從來模糊。

因為龐雜的虛構而趨向神話。H城的興衰紀,黑目寫自傳同時自他人的傳,靠的是道聽途說,一切都在言語交接,耳聞目見的瞬間。說不定,作者在彼時聽到馬鐵列車在石門呼嘯而過,此時的H城,大概又有一個人的耳膜莫名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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