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張《天空之城》影音光碟，是一切的開端。
那是我五歲時的事。為了讓四處奔跑，吵吵鬧鬧的我安靜下來，父親會播放動畫給我看，那時他剛好播了《天空之城》。我永遠都不能忘掉那時候的感覺。
故事中，主角等人乘著飛行機，撥開陰霾，衝過風雨，終於看見傳說中懸浮的城堡Laputa。這個天空之城，把我的眼睛都吸引住了。
它比其他在故事書、動畫裡的城堡都不同。磚頭、城牆、旗幟，都是一個城堡的必要之物，Laputa沒有這些東西，卻顯得比一個平常的城堡美麗。Laputa的頂端不是顏色鮮明的旗幟，而是生氣勃勃的大樹，枝䌓葉茂，欣欣向榮。城堡的地面上也舖滿了綠草，隨著清風擺動。 Laputa其他的建築也顯得殘舊，但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講，細碎的裂紋、濕潤的青苔、泛黃的外牆，讓我覺得Laputa更有真實感。
當時的我馬上問爸爸，雙眼帶著期盼地問他：「這個天空之城是真的存在嗎？電影裡的畫面是拍照拍回來的嗎？」
天空之城是一個老伯伯用想像力，把天空之城畫出來的。他是這樣回答我的。
Laputa如此美麗、真實，真的是從一枝筆裡出生的嗎？若是這樣，那個老伯伯不就很厲害嗎？
他的筆也很厲害嗎？
我也可以變得這麽厲害嗎？
我也可以畫一座屬於自己的天空之城嗎？
「説甚麼傻話！單憑畫畫就能賺到哪麽多錢的人除了宮崎駿遇還有誰？你哪有那麽幸運！看完《天空之城》後記得要做功課，今天都玩了一整日了。補習老師會在半小時後過來幫你温習劍橋英語，你可要聽話啊！明天還有一個新老師來教你普通話。你要記住，英文、普通話説得好，以後找學校找工作也會方便許多，你要專心跟著老師學。不要嫌辛苦，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二）
在我上英語會話班的補習社旁邊，有一間美術學校，展示了許多的畫，上面寫著「學生佳作」。每次經過，我都會拉著父母的手，求他們讓我看一下這些畫作。
「學生佳作」底下貼著的畫作時時不同。有的時候會貼上色彩繽紛的畫，有時也會展示只有黑色顏料塗在畫紙上面的畫。除了顏色，畫紙裡的東西也會不一樣。上個星期展示了畫植物的畫，下個星期可能會展示畫人物的畫，每次經過都會讓我有驚喜。
或許有一天，為街上的路人帶來驚喜的，會是我的畫。
有一天，父母讚我考試考得好，朗誦比賽及書法比賽得了獎，要送我禮物，我毫不猶豫地說：「我要學畫畫。」
就這樣，父母讓我學畫畫。
我可以學畫畫！我可以學畫畫！
我要學多久才能把東西真實地畫在畫紙上呢？我要練習多少次好好掌握漸變色的運用呢？我要上多少堂才會開始學習描繪人的五官呢？
想像到將來自己的畫作能夠貼在學校外面，或是像老伯伯一樣，放在屏幕上。自己親手構造的世界，將會亮於人前，受人稱讚、敬畏，那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情！
我的天空之城，會被人誇讚嗎？
「先生太太不好意思，耽擱你們寶貴的時間，我有要事需要跟你們商量。最近，我發現你們的女兒上課非常不專注，不是看著窗外的天空發呆，就是在課本上塗塗畫畫。我發現了，就馬上收了她的課本。你看！這是甚麼鬼畫符鬼東西！弄得課本很髒！小學教育對小孩子非常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相信你們也是這麽認為，所以這裡不許出任何差錯。讓她專注讀書，其他的擱在一旁吧。希望先生太太明白我的意思。還有你！你明白了嗎！聽見了嗎！若再有下次，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從那天開始，父母不讓我學畫畫了。
（三）
每個星期最讓人期待的課堂，就是視藝課 — — 一個讓我光明正大地學畫畫的課堂。
失去了在美術學校學習的機會，的確感到可惜。但身邊的長輩都説了，對於一個學生來說，學業是最重要的。成績好的話，機遇大門都能為我敞開；成績不好的話，怎麼努力都只會是原地踏步。為了將來能夠遇到一個讓我實現夢想的機會，付出更多時間在學習上，也是無可厚非。
在忙碌的中學生活中，視藝堂給我一個難得的機會。
一個星期有兩個小時是視藝堂，老師不會花太多的時間教授畫畫的技巧，反而大部份時間都會讓學生完成自己的畫作。可是我仍會把握時間，向視藝老師討教。我畫這裡用這個顏色有沒有問題，要怎樣畫才能讓畫中的主角更立體，顏料要稀一點還是稠一點比較好呢⋯⋯對繪畫的興趣令我萌生了不少問題，也令視藝老師不能在學生繪畫的時間裡偷閒。
在課堂裡只顧向老師討教提問，當其他同學都快完成他們的作品的時候，我連一半都還沒有完成。不過，這樣反而令我有額外的畫畫時間。
「這幅畫要在某天要交給老師，不能完成的話會被記在手冊。」只要這樣說，父母就會讓我在完成功課和補習之後，給我畫畫的時間。一想到這裡，我都不禁竊喜。
在家中畫畫也有好處，家中繪畫的工具齊全，有安靜的空間讓我想像，讓我思考。家裡的一部電腦，也成為了家中的視藝老師。輸入我的疑問，電腦就把我想要的解答顯示。縱然電腦上冷冰冰的文字不夠生動，但只要小心跟著指示，不斷地嘗試，也是可以有所得著。在互聯網裡也能夠搜出不同知名畫家的畫作，參考他們的作畫方式、用料用色，能夠讓我的畫作變得更好。這種讓有些人覺得浪費時間、白花心血的視藝功課，卻是令我樂在其中。
我對繪畫的熱愛，視藝老師也看在眼內。她更提議我參加不同的美術比賽，借此作出更多嘗試。
如果能夠參加比賽，我一定要以「天空之城」作為主題，建造一座比Laputa更美麗的城堡，成為一個比宮崎駿先生更出色的作畫師。
「參加美術比賽不是不好，但也太浪費時間了！畫一幅有比賽價值的畫，少則幾個小時，多則幾天，你有這個時間嗎？每個星期的小測，每個月的小組專題，每個學期的考試，都在排著隊等你，你連温習的時間都沒有，你可以抽出時間來畫畫嗎？你說過，你曾經因為學畫畫，令成績退步，被父母責罰。你想被父母責罰嗎？還有，你快要上高中了，要選科了，需要為你的將來做些資料搜集，現在選科的事宜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事，你到高中的時候還會有時間參與。我們快點去準備下星期的專題匯報吧，別浪費時間了！」
（四）
學校沒有開辦視覺藝術科作為高中選修科，我連選讀的機會也沒有。
最後聽從父母的建議，選修了經濟、會企財及歷史。將來上大學唸工商管理，畢業後成為金融從業員，到大公司、大銀行工作，年薪幾十萬，平步青雲 — — 這是父母希望我走的路。
可我希望自己走這樣的路嗎？
當我空閒的時候，我就會作畫，然後將作品上載到社交網站平台，當作是滿足自己的創作慾，也給了自己不放棄畫畫的理由。從社交網站得到的讚賞，是苦中的一點甜。
我明白這樣是閉門造車，可是我沒有開門的機會。
升上高中後，時間就愈來愈不夠用。時間表排得密密麻麻，暫不說能夠擠出時間來畫畫，我連擠出時間來休息也像在擠一支快用盡的牙膏一般。中四已經要開始做校本評核，中五要為追趕進度而參加各種補習、補課，中六更要操練試題、參加模擬考試，為香港中學文憑試做準備。所謂「一試定生死」，這場硬仗不容有失。
結果，到了中五中六，我的社交網站就再也沒有我的畫作。
快到考文憑試的大日子，除了公開試，我們也要著手準備大學聯招，學生、老師都如臨大敵，不敢有一絲鬆懈。
中文大學藝術系，我是以此為最終目標。
當我告訴父母的時候，他們把我臭罵了一頓。我違背了他們的意願，我違背了他們的期望，但我沒有背違自己的意願。所以被他們罵，我也不覺得羞愧。
當我告訴朋友的時候，他們大多都很驚訝，他們認為我不切實際，思慮的不了夠長遠，但他們也是支持我的決定。
只要考好這個公開試，入了藝術系，好好磨練自己的畫技，將來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家，我相信會令他們對我改觀，會令他們同意我此刻的決定的正確的。
[1]「很實際的現狀，藝術這一行業，在香港是沒有出路的。你何曾看見官方與銀行的表格上出現過『藝術家』這一職業供人選擇？
即使每年香港巴塞爾藝術博覽會，在灣仔會展鬧得熱哄哄；即使國際藝術新聞繼續報告香港成為全世界藝術市場交易金額第一的城市；即使中環越來越多國際商業畫廊進駐；即使火炭、觀塘、葵涌、柴灣與黃竹坑越來越多藝術展覽館與工作室開幕；即使有了石硤尾賽馬會藝術中心與PMQ，或一再拖延又始終沒有藝術發展規劃藍圖與展望目標的西九文化區；即使各大藝術院校的藝術學位每年都在增加⋯⋯藝術這一行業，在香港仍然是沒有出路的。這是因為香港在藝術體制與藝術教育的根本上失敗。」
（五）
文憑試放榜，我只拿到十六分，和政府的資助學位只差一線。
「你看你看！我是二十五分啊！肯定可以入到大學！我的辛苦終究是沒有白費！你呢？你的成績如何？你在學校的模擬試考得很好，你應該不會差的。」
「只有十六分？不可能啊！你應該只是失手而已。」
「你不應該只有這樣的成績，你是當日精神不好，還是放假的時候只顧畫畫沒有温習呢？一定有些事令你分心才會令你失了手。」
我也不知道哪兒出錯，到底是考試前精神不足，還是假期時太過鬆懈。不管怎樣，我始終是與夢𥧌以求的藝術系失諸交臂。
朋友們知道我的成績後，都走來關心我，可是我並沒有被安慰的感覺，我只是覺得扎在心中的一條刺，愈刺愈深，愈扎愈痛。
總而言之，我失敗了。我失去了向人證明我選擇的路是對的機會，這個結果於我而言，是用各種的借口都不能塘塞過去。
「當作是給自己冷靜一下審視自己的目標是否不切實際？」怎麽可能是不切實際，我有能力，我有才華，哪兒的不切實際？我有機會去美術學校上課，結果被父母禁止；我有機會參加美術比賽，結果被朋友勸阻，我甚至連選擇視覺藝術科作為我選修科的機會都沒有。到頭來，是眾人不給我機會。
「藝術系始終都是大學學位，要看成績，不過門檻你就要拜拜！」為甚麽藝術系看重的不是藝術天份而是學術成績？為甚麼單憑一次的公開考試就斷定我的學術成就？我不認為這是對的！我不認同這是對的！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我恨！我恨！我恨！
「為甚麽只有十六分？這樣能進得了大學嗎？你看，不光是藝術系，你連八大都考不進，你還有臉回來的嗎？常常跟我說甚麽大道理，要為自己的藝術夢想努力啊，不能不嘗試就放棄啊，結果呢？你看你的成績表⋯⋯你看！」母親向我丟下我的成績表，繼續連珠發炮地罵：「我就是知道藝術之路不好走我才叫你走一條更方便、更四通八達的路，你就偏不走，偏要走歪路。最後不光夢想輸掉，你連前途也輸掉啊！十六分可以做甚麽你說！副學士？高級文憑？有那麽容易升上去嗎？畢業出來後能夠其他大學生相爭嗎？出來工作？你沒學歷沒經驗你做個屁啊！廣告騙你說甚麽出路廣那都是騙你的！你現在就把前途都送出去了！」
母親聲淚俱下地痛罵我，面容扭曲，怒氣沖天，猶如一隻惡魔。
當她正打算走進廚房休息一下喝口水後再罵我的時候，她不小心踩到地上的一張畫，上面是我仿效天空之城Laputa而畫的畫作，大概是風扇的風把它吹到地上面的。她看到這幅畫，休息的意念好像泯滅了，她再次瞪起一雙怒目，狠狠的盯著這幅畫。
「嘶⋯⋯嘶⋯⋯」
在此刻，我所看見的畫面都崩壞了。
母親把我的畫撕爛了，畫變得支離破碎。
「畫甚麽畫！你就是不聽我說，只會在這些不正經的東西上花費精神，正經事又不去認真面對。我要撕爛你的畫，讓你頭腦清醒點兒！」
她走到我的書桌旁，把看見的畫一律撕碎。
將我的畫畫工具丟在地上，任她踐踏。
不⋯⋯不！
我的畫，我的畫筆，我的廣告彩我的水彩我的畫板我的素描筆我的尺子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我的夢想在被人踐踏被人蹂躪被人輕視被人糟蹋！我不能忍我受夠了我受夠了他們這些人我受夠了考試我受夠了成績我受夠了所有東西我受夠了這個世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要往哪兒走啊！」
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
我要離開這裡，我要離開這個不讓我實現夢想的地方，我要離開這個將我的夢想踐踏粉碎的地方，我要離開一切阻止我實現夢想的人，我要離開⋯⋯我要離開！！
我不顧一切的跑起來，衝出家門，跑上樓梯，一直向上跑，向上跑，向上跑。這道樓梯很長，猶如我的追夢之旅，我努力向上，都未能夠看到盡頭。我這一生，大概也沒有機會看到追夢的盡頭。
跑到大廈的頂層，我打開通向天台的門。突然，我的心情開始平靜了。
蔚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像極了天空之城動畫裡的那片天空。
我隱約地看見了白雲的後面，藏著一個城堡，我看不清它長成怎樣。
「過來啊！過來看看吧！反正，你都不喜歡地面上的生活。雙親不理解你的夢想，老師不留意你的才華，朋友不同意你的理念，你留在這裡有意義嗎？加上你的前途也輸清光了，你知道嗎？你已經沒有未來可言。過來吧！這是你的天空之城啊！這才是你一直追求的夢想！拋棄這個世界吧，已經沒有東西值得留戀了。」
這把温柔的聲音，如棉花一樣輕柔，像母親一樣温柔，似仙女一般脫俗，她的聲音輕撫了我破碎的心靈。她，在邀請我過去。
我慢慢走過去⋯⋯慢慢走過去⋯⋯爬過了天台的欄柵，踏步向前，墜落⋯⋯
這天，我終於前往屬於我的天空之城。
[1] 來自獨立媒體文章《藝術家出名之後怎麼樣》，作者周文慶，刊於十四年七月三十一日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249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