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蜂抗議之下-豐坪村的被害史

楊富民
8 min readMay 2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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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5月20日鳳林鎮反卜蜂遊行/牛犁協會

豐坪村

卜蜂豐坪廠是卜蜂現存已知的花蓮六廠中,唯一一個已經幾近完工的廠房。作為豐田三村中面積最大,人口最少的村落,豐坪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卜蜂抗議事件後,不同平台的記者都曾經訪問我。

可能我都得從1990年代開始說起,講到豐坪村不斷的面臨到種種企業與財團,甚至政府的欺壓。

1996年,想給孩子學校的村民們

在1996年前,村子裡開始傳出一個消息,是由某位地方頭人向村民們透露:「某學校想在豐田這裡蓋高中分校……。」但是,街道太過狹小,那個學校覺得未來如果校車進出會很不方便,因此還在考慮與規劃。村民們聽到了這個消息,馬上動員彼此,大家願意讓出部分的土地,把村子裡的道路弄得更加寬廣,好讓未來校車進出時能夠行走得更加順暢。

沒有任何一個花蓮的居民們能抗拒一所「高中」在自家隔壁。若以花蓮市讀高中的孩子為例,他們居住的地區在壽豐鄉以南,每天通車往返的時間便會超過2個小時。時間或許看起來不那麼驚人,但花蓮的火車、公車班次常間隔達2、3個小時,錯過一班,孩子們就只能成為在市區晃蕩的遊魂。

2000年左右,從豐坪村拍下遠方的照片/牛犁協會

除此之外,每個月通車的費用要一兩千元,對農村大多數的家庭來說常常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農村的學生因為環境和成績的緣故,他們多數可能考不上公立高中,家庭得負擔他們就讀私立高中更昂貴的學雜費。同時,在孩子上私立高中的那一刻,他們的家庭也清楚得很此刻得開始省吃儉用,因為孩子未來大概也是讀私立大學,將面臨更昂貴的學費和雜費。

「如果孩子能夠在村子旁邊,他們能吃家裡、住家裡……,每個月省下的那些錢,還能為他們之後的大學準備……。」村民們回憶起那時的想法,這麼說。

《更生日報》新聞。1999年12月9日。

載滿砂石的校車

道路拓寬了,學校來了嗎?

村子裡的人們發現,豐坪村接花蓮溪大壩的鄰近處,開始有滾滾沙塵冒出。他們起初認為,那是學校建造的工程,彼此緊張地期待;但很快他們就看見了滾滾煙霾中,矗立起的是堆成尖頂的沙石,用鐵皮、鋼筋搭建而成的廠房。那一條居民讓地出來給校車通行的道路,只有每天幾十輛的砂石車不斷穿梭。

沒有學校,也沒有校車經過村莊。

砂石廠像雨後春筍般生長出來。數十台的砂石車經過豐坪村中最主要的幹道,在街上玩耍的孩子們從此被家長禁止離開院子:「那些砂石車這麼高,孩子們在底下玩,輾死了誰家的孩子砂石車連抖一下都不會。」他們將家中的門窗緊閉,砂石車的揚起煙塵、地面的震動、以及排氣管的廢煙:「白天忘了關窗戶,晚上睡覺鼻子裡都是廢氣;如果早上待在家,都不知道是發生了地震還是什麼……。」

終於,居民們再也忍不住,號召豐田三村的村人們,大家要集體來抗議砂石廠。他們找了法規,證明砂石廠蓋在不合法的所在,他們也同樣追查縣府,究竟是哪些人讓砂石廠設立。甚至他們因此7度集結在花蓮縣政府前,要求縣政府給個說法。最後狀告中央,連監察院都因此而被驚動。

抗議持續近2年,時間來到1999年。

抗議無用下,豐田村人們乾脆將地挖濫,令砂石車無法通行。《更生日報》

一場成功的抗議……?

從1997年到1999年,花了2年的時間不斷抗議的豐田三村居民們,他們曾7度集結在縣府前,抗議到連警察都與他們熟識:「警察看見我們拿出雞蛋,就上前來說:『好啦!好啦!媒體來一下』。我們就在記者前面拿著雞蛋抗議,作勢要丟。拍完照以後就把雞蛋給收了起來,回家還能吃,警察也不用清。」

終於,在不同的抗議行動下,縣政府迫於人民們的聲音與糾舉,決定將兩砂石廠移送司法機關。在司法的判決下,於1999年12月18日上午9時,由公家強制拆除。

聽聞消息的豐坪村居民們感動不已,2年來的付出終於有了代價。於是當天大家興高采烈地,雖然是週五,但還是有家長幫孩子請假,帶孩子們來到拆除的現場,要來見證「歷史性的一刻」,他們堅信這是,2年來漫長的抗爭過程,大家耗費的人力、物力,最終帶來豐田三村居民們的勝利。

199年12月18日,時間一到,拆除工程車來到現場。確認好位置以後:「碰這樣,一聲而已,把砂石廠的圍牆給拆了一塊。」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大家就要收工走了。」在場的居民們彼此相視--這就是拆除作業?

勒令拆除的隔一天,1999年12月19日《更生日報》新聞。

村人們以為的勝利,僅是一場形式上的拆除。居民們有意再抗議,但是2年下來的人力、物力,他們沒有辦法再與企業、財團消耗。何況--所有的判決均已依法執行。

勝利之後

砂石廠事件以後。失望的居民們決定「密謀」,既然砂石廠擋不下,他們退而求其次地想,那能不能不要讓砂石車再進入村莊?

於是,居民們商討後,以環境綠美化為名,建造一條「綠色隧道」。期望用「隧道」的限高至少阻止砂石車再走入豐坪村的主要幹道,造成居民們的生活安危。第一次蓋時,因為隧道的限高禁止了砂石車,也阻擋了消防車,依照消防法規勒令拆除。第二次興建,他們建照與消防車剛好的高度,雖然可以通行,但僅能小心翼翼的減速慢行。這也使得砂石車駕駛再也不愛行走這一條路。

2003年,居民打了一場「勝仗」,但卻只能用隧道阻擋砂石車。

但是這一次的事件之後,居民們說:「都說抗議成功,結果還是一樣被政府、被財團玩來玩去。你說拆除,就他媽的拆一個圍牆破一個洞,人家照樣在你的河裡挖你的石,有屁用?」

但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先有了砂石廠,後來又有了垃圾掩埋場。

壽豐鄉垃圾掩埋場選址蓋在豐坪村第五鄰,距離砂石場一公里左右的位置。居民們也曾醞釀抗議,但是有人告訴他們,垃圾掩埋場是為了全鄉的福祉,我們要懂得犧牲。

之前抗議2年都沒有用,人家政府說要蓋就是給你蓋。」長輩這麼說,他說沒有用的,他們已經知道抗議沒有用的。

1970年代豐坪村。詹素珠提供。

無奈的豐坪村

早在2019年時豐坪村人們便曾對豐坪養雞廠有過諸多激烈的抗議行動。但是在小村莊與跨國大財團的抵擋下,終究難抵媒體的消音與村落的蕭條。

直到2020年,東華大學的孫義方教授、顧瑜君教授共同追查下,發現卜蜂將於壽豐鄉、鳳林鎮、光復鄉各設立2個大型養雞廠,這才終於將整起事件曝光在大眾眼底。民眾們大驚之下,經過數次抗議行動,雖然縣府表明期望停工,但卜蜂仍然在持續豐坪廠鄰近的「綠美化工程」。

我為了這件事情,再去問一次豐坪村的長輩們,你們都不知道養雞廠嗎?部分的長輩們回答不知道,有部分的長輩們知情,但是他們說:「抗議有什麼用?過去不都是這樣嗎?

報紙鬧得沸沸揚揚,究竟是前任縣長、代理縣長,還是現任縣長,抑或是前任鄉長、現任鄉長,還是某某議員關說等等。豐坪村的長輩們看在眼裡,他們說:「就是這樣吧。以前砂石廠的時候也是一樣,我們都走上了街頭,還請了律師幫我們告政府,贏了又怎麼樣呢?」

「人家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了。」長輩落寞的告訴我。

我能夠感覺到她的憤怒與難受,從1997年至今,維持將近23年的時間,砂石廠還是在豐坪村後頭於夏季冒出滾滾地煙霾,只要每天看到砂石車,作為勝利方,他們就沒辦法釋懷。這些年來,先是砂石廠,然後垃圾場,之後「雲山水」帶來大量的遊客、遊覽車與垃圾--勝利者的記號一直在他們身上。

20多年後,養雞廠的事件爆發,我們問長輩要不要一起去抗議?他們問我們年輕人:「贏有什麼用?」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與村子的長輩們一起討論卜蜂

過去農村正年輕時,村子裡的長輩們勇敢而無畏;今日農村老褪時,他們難再有信心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看得出來我想說些什麼,但遲遲說不出話來,直到我要離去前,才又攔下我,告訴我:「好啦,你們年輕人要去抗議的時候,走不動也會幫你們加油。」

絕望與希望

寫這篇的心情很複雜。這幾個禮拜我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跟思考豐坪村的養雞場,也嘗試去跟長輩們採訪。大多數的長輩們看起來似乎都習慣了這麼一件事情:農村就是大家的遊樂場,任企業、財團、官員們去玩耍。

他們對這樣的現狀感到絕望。但我有些時候也發現,他們的絕望,是因為他們一直以來都抱持著某種希望,希望自己的村不再是被人們隨意玩弄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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