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之爭:特朗普政權與美國福音派的「(Un)Holy Alliance」

莫哲暐 John Mok
9 min readDec 12, 2017

【明報|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十日|星期日生活|頁七|通識導賞】

文章連結:https://news.mingpao.com/pns/dailynews/web_tc/article/20171210/s00005/1512840885876

(以下是未經編輯修改的原文,與刊登的版本略有出入。)

美國總統特朗普日前宣布美國政府正式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並將把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至該城,引起國際轟動。以色列早就宣稱耶路撒冷為該國首都,但多國拒絕承認,並採取曖昧態度。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自上世紀中葉起爆發衝突,至今仍未解決。耶路撒冷乃基督宗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三大宗教的聖地,因此格外敏感。如何安置該城,也是所謂「兩國方案」(two-state solution)的關鍵。各國一直希望在和平方案達成前盡力保持現狀,特朗普卻出手「搞局」。不少評論稱特朗普「唯恐天下不亂」,但假若只視其為「癲佬」,未免想得太簡單。必須要問:「邊個最開心」?除了以色列外,最開心的,原來是美國的福音派(evangelicals)。

「兩國方案」壽終正寢?

一九四八年以色列立國,驅逐巴人,以巴衝突一發不可收拾。一九六七年「六日戰爭」,以色列奪取加沙走廊、西岸地區、耶路撒冷舊城區等。一九九三年,以巴達成《奧斯陸協議》(Oslo Accords),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成立,可以有限度管理加沙和西岸,但以色列拒絕承認其為獨立國家。耶路撒冷分為東西,西邊直屬以色列,東邊(包括舊城區)則屬權未定。該區多為巴人社區,自治政府也視其為首都。然而以色列卻擁有部分控制權,尤其猶太人聖地「哭牆」就在舊城區。以色列長期採取屯墾殖民政策,在巴人社區建立猶太群落,矛盾不斷。現時國際間普遍認為「兩國方案」乃解決以巴衝突的唯一方案,即以巴各自成為獨立國家,而耶路撒冷亦一分為二。特朗普的決定,對「方案」而言可謂「死亡之吻」。

以巴衝突以來,美國總嘗試扮演(真的是「扮演」)斡旋角色,從中調停。儘管美國政界親以乃國際常識,但過去的美國總統皆保持克制。例如克林頓和喬治布殊參選時也承諾「遷館」,但上任後均違反選舉承諾,免挑動戰火。特朗普此舉令美國再難以調停者身份參與和談。

何謂美國福音派?

特朗普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少分析已指出,特朗普此舉是要答謝猶太人金主Sheldon Adelson。但美國國內的猶太人意見分歧,例如猶太教改革派聯盟主席Rick Jacobs表示,擔心特朗普的決定將阻礙和平談判。最堅定支持美國親以的宗教群體,其實是美國的福音派。所謂福音派,乃基督新教一些流派的統稱,其中美南浸信會(Southern Baptist Convention)為佼佼者。另外較大型的還有靈恩運動(charismatic movement)和五旬節運動(Pentecostal movement)。福音派的重鎮乃在美國東南部,包括阿拉巴馬州、德州、奧克拉荷馬州等,稱為「聖經帶」(Bible Belt)。這一帶正是保守主義和白人主義最強烈的地區。

神學上,福音派傾向照字面解讀《聖經》。他們相信個人救贖,唯有信賴自己教會所宣認的上帝方能得永生。這種私有信仰的神學觀點,令他們較排拒其他宗教, 個別基要派(fundamentalists)甚至認為天主教是邪教。部分流派強調物質富裕乃上帝恩寵的明證,因此鼓勵教徒累積資本,繼而衍生「成功神學」(prosperity theology),信者可致富。

教會模式方面,較為人熟知的乃所謂「超級教會」(megachurch)。這些教會的崇拜和佈道會往往有成千上萬信眾參與,動員能力可想而知。傳統教會如天主教相對制度化,倚重禮儀、訓導文件等,神父無需特意建立個人形象。福音派卻相反,以牧師和傳道人為教會中心。他們多屬於魅力型領袖,以舉手投足吸引信徒。香港人比較熟悉的美國福音派領袖當數葛培理(Billy Graham)和其子葛福臨(Franklin Graham)。

福音派在美國政壇舉足輕重。他們大多數有神權政治(theocracy)傾向,認為美國是基督教國度,政府必須持守基督教信仰。焦點往往在性、宗教和狹義的家庭議題上,例如反墮胎、反同性戀平權、支持公立學校應該有祈禱環節等等。儘管他們基本上反對種族主義,不少信徒卻有「基督教白人」的優越感。由於「入教」是得救的唯一途徑,因此對社會不公置之不理。有如此政治取態,福音派自然會是共和黨的政治盟友,上述的「聖經帶」便長久以來是共和黨票倉。

福音派與特朗普和彭斯的「(Un)Holy Alliance」

特朗普怎樣看都不可能是模範基督徒:曾離婚、愛「玩女人」、常自我吹噓,與基督教所倡導的忠貞、謙遜等背道而馳。偏偏福音派卻成為了特朗普的強大後盾。

奧巴馬執政八年,自由派抬頭。同性戀婚姻合法化、支持墮胎合法化的Pro-Choice運動氣勢大增、性小眾權益越來越受重視。福音派在主流媒體和公共領域上節節敗退,因此感到被「迫害」,認為國家墮落,必須重整道德。特朗普深明此局面,因此很早便拉攏「宗教票」,發動「文化戰爭」(culture war),在各項性和家庭議題上均高調與福音派和應。本年十月,美國眾議院便在特朗普大力推動下通過法案,加強限制墮胎。特朗普成為了福音派眼中捍衛「傳統家庭價值」和宗教自由的英雄。葛福臨甚至宣稱:「在我一生中,從未見過一位總統好像特朗普般,如此願意強烈且敢言地支持基督信仰」。

但如果說特朗普只是「策略保守」,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則是「堅定可靠」、「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其早就是福音派的寵兒,支持共和黨內的極保守運動「茶黨」。他擔任印第安納州州長時,大削墮胎權,並簽署《恢復宗教自由法》,抗擊同性戀平權,成為全國焦點。不少福音派領袖當初對於是否支持特朗普當總統其實也有所遲疑,但當私德完美的彭斯成為了副總統候選人,他們都安心歸邊。彭斯成為締結「(Un)Holy Alliance」的關鍵人物。

福音派與以色列

有趣的是,美國的福音派甚至比國內的猶太人更親以。根據Pew二〇一四年的調查,只有四成美國猶太人同意以色列國乃上帝賜予猶太人的禮物,同意的福音派白人卻達八成。為何會如此?

出處:https://www.cufi.org/mike-pence-to-cufi-i-support-israel-because-i-am-a-christian/

正如上述,美國福音派多傾向照字面解讀《聖經》。其中一重要流派為「時代論」(dispensationalism)。簡單而言,他們相信基督再來前,上帝必遵守對猶太人所作的承諾,助他們在「應許之地」建立實體猶太王國。而現在的以色列國,就是預許之國。(當然也有福音派並不信奉「時代論」,但論述類似。)超級教會Cornerstone Church的牧師兼Christians United for Israel(CUFI)領袖John Hagee就宣稱,支持以色列是《聖經》的要求,是基督徒的道德義務。他表示曾與特朗普和彭斯多次會面,並談及耶路撒冷問題。特朗普宣布決定後,Hagee即大力讚許:「基督徒錫安主義(Christian Zionist)群體將不會忘記總統的大膽行動」。儘管宣布決定的是特朗普,彭斯這位幕後功臣方是最主要推手。其擔任眾議員期間,已義無反顧支持以色列,例如撰寫草案支持該國建築隔離圍欄防止「巴勒斯坦恐怖主義」。本年七月,他更在CUFI的大會上發表演說,聲稱:「看著以色列,就看到亞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上帝如何遵守承諾。」並表明:「我向各位承諾,總統特朗普宣布將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至耶路撒冷的那天將會來臨。這不是『如果』的問題,而只是『何時』。」根據《洛杉磯時報》報導,他稍後將出訪以色列和埃及,因此判斷是他推動特朗普此時公佈決定。

以色列國真的是「應許之地」?

視以色列國為「上帝早已預備」,乃源於錫安主義(Zionism,或稱猶太復國主義)。錫安主義宣稱二千年以來,猶太人一直是統一的民族,儘管離散各地,但心繫同胞,擁有共同身份和命運。而猶太人的歷史,就是一部救贖史:被趕離應許之地,後飽受迫害,最終回到家鄉 — — 以色列之地(Eretz Israel)。這種史觀甚至影響香港的歷史課程。

然而以色列社會學家Uri Ram卻指出,錫安主義本來在猶太人間也不是主流思想。在十九世紀初期,身處中、東歐的猶太人受到啟蒙運動影響,開始思考猶太人的命運。當時流派極多,例如「同化派」(assimilationists)主張所謂「猶太身份」屬私人領域,猶太人應融入有普遍公民權的社會中;「自治派」(autonomists)則認為猶太人應該在各國尋求有限度自治。錫安主義反而是後起流派。歷史總是諷刺的。二戰時納粹屠殺猶太人,令錫安主義的「被迫害後回歸」論得到了「實證」,佔了上風。

以色列立國後,錫安主義推手、歷史學家Ben-Zion Dinur成為教育部長,展開「國民教育」。在其治下,錫安主義史觀成為正統,其餘流派和「令人尷尬的事實」(inconvenient facts)統統被摒除。(例如在俄羅斯的猶太人其實早就發展出一套獨特文化。)Dinur更進一步把「民族」(nation)與「現代國家」(modern state)合為一體,把以色列國和猶太民族畫上等號。在這「教改」中,《聖經》成為了以色列文化的基礎。讀《聖經》不是為了向善,而是為了「愛國」。所謂以色列國是上帝所應許,其實是現代國族運動(nation-building)建立出來的神話,並由國家機器推動。

誰在同情以色列?

二戰後歐美多國同情猶太人遭遇,且民族自決原則甚囂塵上,因此普遍支持以色列立國。但不少論者均斥責以色列立國是「定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所謂「定居殖民」,即一外來群體遷移至某地,繼而驅趕原住民或將其同化,並建立主權政體。(歷史上最成功的例子,其實是美國。)部分猶太人以「復國」之名,佔領巴勒斯坦地區,驅逐原來的住民,令他們成為難民。學者Lorenzo Veracini更認為,以色列在一九六七年後以武力和屯墾對外擴張,已轉化為一般理解的殖民主義。

過份浪漫化巴人的解放運動,固然無助理解局勢。然而視以色列國為上帝對猶太人的許諾,則堪比迷信。聽聞香港有福音派也認為特朗普的決定是「神的旨意」。上帝在天有知,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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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哲暐 John Mok

由香港走過倫敦再抵達加州,遊走在政治學和社會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