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陽光:《燃燒烈愛》與當代韓國電影的通俗劇結構與寫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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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烈愛劇照

2018年是日韓電影在坎城影展很熱鬧的一年,包括李滄東的《燃燒烈愛》、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與濱口龍介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都勇闖坎城主競賽單元,最後由是枝拿下金棕梠。加上2019年奉俊昊以《寄生上流》奪得金棕梠,似乎是東亞電影很耀眼的時刻。值得注意的是這幾部片的內容,都是以一種通俗劇(melodrama)的敘事來切入,不管是一個domestic interior space還是romantic encounter,因此帶來極大的商業成功,然而影像風格多以寫實主義(realism)呈現。當然寫實主義一詞可以做細緻的光譜區分,同個導演不同時期也有不同風格。奉俊昊從早期比較風格化與小眾類型片,到《非常母親》的偏長拍、搭配望遠鏡頭、背景柔焦與側拍,顯示一種比較疏離客觀的寫實觀看,到《寄生上流》更偏向精準俐落的好萊塢式剪輯風格與心理寫實主義(psychological realism)。是枝放在小津與侯孝賢的脈絡中是較偏定鏡長拍的寫實風(當然小津也可以說是形式中含有寫實層面)。而李滄東似乎偏好非定鏡長拍,不論搭配手持或是推軌等動態攝影。這些區分當然也是不同電影作者比較的結果,如相對於朴贊郁與金基德比較偏向cult film的風格化icons,或是洪尚秀趨近於後設電影(meta-cinema)的題材並雜揉侯麥的敘事結構與希區考克式的伸縮鏡頭(儘管他們仍處理melodrama卻較不偏向寫實主義)。

當melodrama碰上realism

如韓國電影學者Marc Raymond注意到,李滄東擅長結合melodrama的敘事結構與realism的風格[1]。《燃燒烈愛》中揉合romantic encounter與非/定鏡長拍的寫實主義風,實為有趣且大膽的嘗試。電影學者Christine Gledhill指出,melodrama與realism常被視為兩種相互拮抗的類型[2]:melodrama強調expressiveness, sentimentality與sensationalism,而realism著重的是authenticity與truth。前者過剩的情感表達常被視為有濃厚的陰性色彩,而後者的節制、客觀則是具有陽性。在《燃燒烈愛》中,他以如此陽性的視覺風格去呈現陰性的主題,產生非常詭異的影像質感:首先創造一種腳色的flatness,我們好像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甚麼,永遠無法進入他們的psychological depth,但這明明是一部跟愛跟emotions相關的電影,觀眾卻被拒絕於更深的involvement。

分心、慵懶與遲延的長拍

就像Bordewll所說的:Lee is a master of pacing[3],整部片的運鏡總是緩慢移動的長拍,不管是透過橫搖、推軌、或是手持Steadicam的攝影,這些長拍的使用總是不斷去延長原本的時空,使得時間感也變得languorous,有點憊懶、無所事事或wandering。就像在如Terrence Malick影像中那種magic hour的夕陽光澤,惠美裸著上身跳舞,搭配著Miles Davis的慵懶爵士樂,背景橘黃的夕陽被柔焦,帶有詩意的輪廓與光暈。一開始我們只從背面或側面看到惠美的逆光剪影,但後來一轉,低機位略仰角,我們看到帶有他自信又有點妖豔、睥睨的正面凝視鏡頭,微笑著,舞動的雙手好像身體也被解放了一樣,這大概是本片最expressive的時刻了。但儘管如此,在他突然落寞從畫面左邊離開之後,鏡頭竟然沒有剪輯,而是向右繼續來個緩慢的迴旋的升降鏡頭,移到大面積的晚霞天空,被風吹動的樹枝與雲。這時我們真的感受到時間的存在,時間繼續流著,鏡頭分心了,或說他關心的似乎更是這片地景,這個magic hour,而非人物本身。

一個magic hour的影像光澤

同樣地,鍾秀在晚霞中慢跑於坡州的破敗空虛的鄉野,同樣也是個magic hour。只是這次是冷調的天空,一個貝拉塔爾式的構圖,鏡頭等著,等著鍾秀從畫面右上方斜線奔跑到左下,這也產生一種delay或沉遲的節奏。當他終於跑到鏡頭前正面時,俯角,大量留白的天空似乎壓迫著他,我們看到他喘氣著有點無力、不知所措的臉。

記住這張臉。在電影中,當我們每次從正面特寫或近景看到鍾秀時,他的姿態總是不太好。不管是喘氣、驚懼、或最重要的,呆滯或分神或恍惚。整部電影最讓人困惑的就是惠美跟鍾秀做愛一景。從鍾秀生硬的動作來看,這似乎是他的第一次,然而看不出有任何喜悅或刺激感;當他進入惠美後,我們切到他的正面特寫鏡頭,接著切到他的POV,這時我們才注意到他已經分心恍惚了,一個trance moment,他竟然專注於每天一次投映於惠美房間牆上那一道光。接著POV往左飄移,轉到窗外的街景,切接他困惑分神的正面特寫,最後切回POV,看著牆上的陽光直到他消失。這段給人的感覺實為荒謬與莫名其妙。但我相信這就是李滄東要給觀眾的感覺,也是李滄東與村上春樹相遇的地方。

鍾秀做愛時看著的陽光

村上春樹的韓國挪用

在村上《電視人》小說中有一篇《飛機》,男主角在做愛時會自言自語,女主角會一直看鬧鐘,這種荒謬的分心狀態卻不曾被追究與過問。誠如楊照所言,村上小說中的腳色總是有一種「自我選擇的疏離」(48),他們不追究別人,因為他們根本連自己也不了解。當我們看到鍾秀的正面鏡頭時,也是這種感覺。他的困惑表情是對於世界整體的莫名其妙,這個世界好像本質上就是一種無法被理解的狀態,太巨大了太飽和了,使他總是被震懾、總是分心恍惚、總是反應過慢(這時鍾秀在晚霞奔跑遲來就有了隱喻的意味):他人生的時間性總是遲延的,他在探求的是童年井裡的回憶(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時時刻刻去注意Ben有沒有燒塑料棚,但還是錯過Ben燒的那一刻;當他意識到傷害到惠美而要挽回時,惠美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種生命的遲延感與長拍給人的時間感相疊合,而寫實主義式的拒絕情感也與腳色的狀態契合: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甚麼,也不理解自己、他者或世界,因此自我疏離、分心。這種扁平的characterization其實跟《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唐田英里佳的形塑很像,我們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甚麼,他轉變的契機又是甚麼,但外在世界同時也過於荒謬使他無法去理解(怎麼會有兩個長的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呢?)。

而Ben呢?我們可以發現,當鍾秀與Ben會面時,畫面總是被Ben主導。不管是過肩鏡頭、側拍、甚至省略正面鏡頭(如咖啡廳外車上一景Ben有完整正面鏡頭,而鍾秀側背面甚至畫框切割;停車場一景橫搖使Ben正面入鏡而鍾秀呈現背面;場面調度多他在動而鍾秀靜止或亦步亦趨)。鍾秀似乎無法與他平等互動,總是處於弱勢的地位。相反的,Ben的經濟與文化資本似乎使世界對他來說太過簡單了,太容易理解了以致於很無趣,無趣到要去犯罪,抽大麻、固定燒塑料棚。但這同時也無法改變他的憊懶與疏離狀態,因為燒塑料棚對他來說也「太簡單了」。

從Ben、惠美與鍾秀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出李滄東嘗試去觸碰melodrama背後的社會議題,那就是新自由主義之下階級貧富差距的問題。無論階級如何,大家似乎都沉溺於一種慵懶疏離的狀態而無法改變。最後鍾秀殺死Ben除了個人怨恨,似乎也只是階級錯位使然而已。由這裡我們可以接續到《寄生上流》,探討他如何用不同的影像風格,從melodrama出發去探討韓國的階級議題。

參考資料:

[1]:Marc Raymond. “It’s better not to lie, but it’s hard to stimulate the audience otherwise”: realism and melodrama in Lee Chang-Dong’s Secret Sunshine”

[2]:可參考Christine Gledhill的 “The Melodramatic Field: An Investigation”

[3]:可見Bordewll的訪談資料:http://www.davidbordwell.net/blog/category/national-cinemas-korea/

[4]:楊照. 永遠的少年: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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