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眼人》讀後感

Flyinglikeants
9 min readJan 2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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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與自然共處(山和海)

書中四個主要人物,阿莉思、達赫、阿特烈、哈凡都是跟自然共處、土地共生的人,每個人的形態有些許不同,阿莉思是處於城市與鄉郊之間,在城市成長,在鄉郊地區教書和生活。達赫與哈凡是兩個不同部落的原住民,他們都曾離鄉跑往城市去,然後又回到鄉村地方生活。阿特烈是個未經文明洗禮的瓦憂瓦憂島人,像傳說一般的存在。他們對大自然、對山、對海的感情都很自然而來。對於達赫、阿特烈、哈凡來說,因活在自然之中,最先思考是「生存」的問題,如何面對野獸、自然災害,如何適應環境生存,即使達赫是「森林生態碩士的高材生」(p.125),他還是去做的士司機,尊敬山。哈凡為了生活,做按摩小姐,儲了一筆錢就開了「第七隻Sisid」。阿特烈獨自在海上飄流,捲上垃圾渦流,再隨著渦流到台灣的島,展示很強求生和生存意志。即使他們面對各自的艱難或絕望,都仍有種「求生本能」似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才會出現山、海的聲音,「山的內心好像空了」……這些擬人法的描寫,充滿感情。

2. 複眼人

短篇小說有簡單解釋甚麼是複眼,「所謂的compound eye(複眼)是由許多的ommatidium(小眼)所組成的,不同昆蟲的小眼構造並不相同。……」(p.386)「複眼」是指它可以收集不同景象,看到的世界不是一面,而是有很多很多面,這種想像來自昆蟲的特性/視覺構造,雖然這種理解還是由人類世界定義,但我理解吳明益的寫法就是想讀者轉換另一種視角,想像由昆蟲/其他生物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長篇小說中複眼人只能觀察而不能介入,可能是代表一種全知的觀點,要介入、要行動還得靠人類本身。

3. 見眾生

看完這本書,你很難對書中的人物有價值判斷,說這個人這樣就是不好,因為每一個人物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各有各的原因,可看到生命的複雜與韌性。想起這標題特別是因為哈凡這人物,她做按摩小姐,大家都知道不是純粹按摩,如書中她所說「都是來打手槍的,按摩是順便啦」(p.191),更加厲害的是吳明益之後寫了句「唉呀,沒甚麼啦,也是靠自己的勞力賺錢啊」(p.192),猶如支持性工作者合法化,在對性這麼壓抑和忌諱的社會,加上職業歧視的情況,可以寫出一種同情地理解他人的心態是很難,試想你在現實生活跟人說性工作者都是靠自己勞力賺錢,可以想像得到的回應都不見得是正面。更加難得的是吳明益沒有將哈凡開「第七隻Sisid」寫成一種「改過自新」的勵志故事,而是一種交換的狀態,因為過去的工作而換到今天的酒吧。生活並非如很多人說是可以選擇。(p.180)

沒有選擇的還有李榮進李榮祥兩兄弟,他們都是專業的工程師,應政府的要求想盡辦法打通隧道,縱使「山的內心空了」(p.250)、隧道沒有太大用處,但吳並沒有著力寫他們就是共犯,他們也付出了一些代價,哥哥李榮進受不了兩位朋友因工程意外而死,最後路通了,他卻自殺而死,不單山的內心空了,哥哥的內心也空了。弟弟李榮祥在路通後,其實從沒有到過這條隧道,「其實這是打通以後,我第二次走這個隧道。」(p.251),可以猜想他第一次走就是剛打通後,第二次就是接待薄達夫這次。可以想像李榮祥內心都帶著一點點愧疚,也無法承受和面對工程背後種種的意外與災難。

活在矛盾與痛苦之中還有莎拉的父親阿蒙森,他喜歡海而成了漁夫並獵鯨,但以今天的世界觀來看,獵鯨不是一件好事,因為獵殺方式殘忍,而且物種很有可能滅絕,影響生態平衡。但阿蒙森仍堅持,因他「用傳統的魚叉獵鯨……我每年只捕一頭鯨!」(p.277)以突顯他盡力以今天的標準保存捕鯨的傳統。後來他到加拿大碰見肯特和其他獵人獵海豹,他的心態也有轉變,「他並不責怪肯特,也不責怪其他獵人,也不是責怪自己……他認為他的信仰是沒有錯的,只是單純地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某部分空了。肯特看出阿蒙森眼裡的疑惑、傷害與詰問,也感受到很久以前自己心底對自己的詰問又浮了上來,他避開他的眼睛,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說:『這些獵人的生活也不輕鬆,幹這行只得到勉強糊口的利潤,錢都被中間商賺走了。他們只會獵海豹,不讓他們獵海豹,有些人根本活不下去。』」(p.282),又想起關於哈凡那句「生活真的像很多人講的那樣,是可以選擇的嗎?」(p.180),道出多少生活的無奈。不過阿蒙森又跟其他人物有點不一樣,他的行動力/能動性(agency)很高,他最後參與跨國的反屠殺海豹組織(p.284)。我覺得吳明益安排阿蒙森、莎拉這些外國人人物是突顯他們的能動性很高,如何在艱難的現實中找到一點點出路繼而行動。

4. 宏觀與微觀(專業與通才)

這點思考源自李榮祥與薄達夫的對話,「值得?我不知道,我從來不去想這個問題,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不是評估值不值得。」(p.250),讀到這段時,發覺自己很難脫離香港脈絡思考,就好像香港有些律師叫人要尊重司法獨立,不要隨便批評法官審判……有時候覺得他們沒有看到現在政治的現實,沒有看到宏觀政治格局,只著眼於自己的專業範疇。其實建高鐵、港珠澳大橋、三跑等等大白象工程背後有這種邏輯,「只是工作」,工作不包括思考,不包括批判,只要一進入工作模式,就沒有了獨立思考。到底缺乏了宏觀的視野與考量,這樣的「專業」還值不值得保留和堅守?

5.性的描寫

這書有不少關於性的描寫,而「性」的出現有甚麼意思呢?性可以是一種傳統或習俗,阿特烈出海前可以跟不同的女孩做愛,「當遇到任何一個拉你進草叢的女孩,你都得與她做愛,這是一種瓦憂瓦憂規距,瓦憂瓦憂道德,也是為自己搏一個留下瓦憂瓦憂孩子的機會。」(p.026),傳統的性通常指向懷孕、傳宗接代的意思,「他知道瓦憂瓦憂島的女人懷孕了就是懷孕了,沒有人會計較是誰下的種。瓦憂瓦憂島的女性也沒有年齡,他們只有『生第一個孩子那年』、『生第二個孩子那年』。」(p.319)從今天的女性主義角度看的話,已算是歧視女性,只將女性視作生小孩的工具,但我們可以理解為一些部落/原始社會的狀態就是這樣,女性的地位建基於能否生小孩和傳宗接代。

性有時會是寂寞的慰藉,傑克森有時無法忍受阿莉思的冷漠,「也許是這樣的關係,男子才轉向性的安慰,他的外型出眾,在臺灣很容易找到願意跟他上床的女子,幾次他甚至和妻子的學生上了床。即使後悔,但這事已經以一種野蠻、強烈的方式占據了他的人生,像討厭的口香糖黏在鞋底。」(p.267)有種越去排解寂寞卻更加寂寞的感覺,轉向性的安慰其實無助解決現實相處的問題。

6. 阿莉思

對阿莉思這人物如此有感覺,唔……其實是跟自身經歷有關,我覺得大家對各個人物、對書的感受有不同,可能都跟大家本身的經歷有關。寫阿莉思時第一句就寫「阿莉思一早起來,決定自殺。」(p.028),很難不被觸動,「自殺」是我過去一年多常常思考的課題,到底要對世界多絕望,下了多大決心才會自殺?在經歷好朋友自殺離世後,我覺得自己有些狀態和阿莉思都差不多,「回憶像個強大的拳擊手,出拳如風,無可迴避。」(p.033),「她有時是這麼痛恨它帶給她所有記憶的痛苦,有時又如此相信它、依賴它,就像面對一個沒有魚餌的魚鉤一樣,明明知道會痛楚還是迎上前去。」(p.073),就是這樣,你無法控制回憶來襲,即使你知道想起這事會令你很傷心很痛,但還是會迎上前去。直到現在,我不時都會想起他,包括閱讀這本書時,但我盡量少談,如書中所寫「阿莉思總算找到Ohiyo以外,願意陳述她對托托思念的人。或許是阿特烈根本聽不懂阿莉思說話的細節,她更可以暢所欲言。阿莉思知道,雖然周遭的人不說,但他們聽阿莉思談托托從同情、耐心,變得煩了、厭了,一看見她,就好像警覺地對自己說,這女人又來了。」(p.254),在決定跟朋友傾訴之前,我都會先責怪自己一次,「又」想起呀?「又」覺得傷心呀?「又」傷心到哭呀?只要一想到「又」,或旁人的反應都會出現「又」的感覺,頓時就會失去敘事的能力,甚麼都不想說。經歷悲傷時情緒並非倒塌式崩潰,而是反覆無常,情緒時好時壞,所以才會有「又」的感覺。

想起吳明益談論這本書的其中一個訪問,他說「想起那個失去的人不一定感傷,但出其不意被「物」觸發的傷感則是劇烈的。我的觀點跟很多人不一樣,不是靠自己堅強起來就行。我認為人需要別人、別的物、很多東西的支持,有時候你到森林裡去,森林也支持你。」依靠外物才能生存,如書中的貓Ohiyo。

7. 對讀書會的想像

我記得看這本書的緣由是去年要去花蓮台東旅行,打算在出發前看一本跟台灣有關的書,腦海搜索近年有甚麼台灣作家是我喜歡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吳明益,《單車失竊記》就看了,看看他有沒有別的小說可以看,於是便選了《複眼人》來看。剛好在起行前一兩天看完這本書,去到某些景點時,就好強烈地感受到甚麼叫作「山的內心空了」。我還記得幾乎在八號風球下上機,而讀書會第一次聚會也是在十球風球除下時開始的。那時期望讀書會能有系統一點讀書,看《門》之後就一直看其他日本作家,認識一個地方的文學才開展其他書目,不過現在讀不同地區的文學作品都是因應各人意見,以免專注某一類文學容易令人厭惡。現在讀了兩本書《門》和《複眼人》其實又可以有些主題串連,就是「面對世界,知識分子如此自處?」,這是我最初想到的題目,但想想「知識分子」這說法太精英主義了,就簡單一點,「面對世界,人如此自處?該作一個怎樣的人?」,《門》是向內求,是本自省之書,是作者或人物對自我的反省,是向自己內心探求;《複眼人》是向外求,強調與外界連結,人與人之間有連結才能在複雜、紛亂的世界活下去,才會有能動性。能夠將所讀所學找到方法融會貫通是讀書一大得著。

讀書對我另一個很大啟發就是 — — 因為世界不完美,因為自身經歷有限,因為每人都有自己的偏見與盲點,因為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所以才要好好閱讀和看看世界,看見世上的幸與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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