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烏克蘭的各種戰爭、逃難、生與死的畫面,為了生命與精神獨立性的拼搏,不斷在我眼前上演。對於烏克蘭出於人道的同情、甚至基於歷史際遇上的相似性而產生的共情,對許多台灣人來說無庸置疑。
不論出於記者的工作需求,或個人對於烏俄與國際情勢的關懷,我接觸了很多關於烏俄戰爭的資料、影像。即使如此,每次看見,情緒還是被觸動,對於人活下去的慾望與堅韌、以及在絕境之中迸發出的尊嚴感、戰爭對靈魂的侵蝕、離散的咫尺天涯,善的惡的都開啟我在感官情緒上,對於他人憐憫的新維度。
「做為一個記者,能夠為烏克蘭人做什麼?」我想要以這個職業的職責為出發點,去思考自己能做的。也就是盡可能的,讓更多人理解兩國人民,在攪入這樣的國際局勢之下,如何思考,如何感受。(俄羅斯篇請看這裡:烏俄戰爭的未竟之役:俄羅斯小民的日常反普)
國際組織失能、制裁力道停頓 戰爭成持久戰
這場戰爭,也許早從2014年就有跡可循。俄軍出兵克里米亞,結合當地親俄勢力,舉行獨立公投,宣稱克里米亞脫離烏克蘭,轉而成為俄羅斯聯邦的其中之一。外交抵制、國際譴責、金融制裁,接踵而來,就像這次戰爭爆發後的做法,只是當時是簡易版的。但這些略施薄懲,難抵普丁心中的斯拉夫大業,更讓他試探出西方國家的底線,也許不過如此。「普丁以為我們會忘記這些事,然後原諒他」,談起烏克蘭境內已經持續8年的戰事,Sirokha這樣說。Sirokha是一位在德國讀書的烏克蘭人,整個家庭除了他以外,都住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家人們雖然往西邊城市逃難,但仍然沒有離開烏克蘭。
各國紛紛向俄羅斯祭出嚴厲制裁,但制裁強度在這幾週以來,似乎有停滯的趨勢,各國可以接受的制裁力道已經到了頂點,接下來只能等待效果發酵。西方大國和國際組織忌憚戰爭規模擴大,不願正面與俄羅斯發生衝突,制裁戰成為新戰場。「他們可以做的更多,」Sirokha悲觀的說,「我認為這些已開發國家和國際組織的作為並不足夠,更別說北約和聯合國,講白一點,目前為止完全沒有發揮作用」。如果知道烏克蘭與俄羅斯各自在國際組織中的處境,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這麼說。首先,烏克蘭不是北約成員國,烏克蘭遭受入侵,北約即使看不下去卻不能真的介入,盟軍只能在鄰國波蘭邊境不斷增兵,藉此給予俄羅斯嚇阻作用,但很明顯沒有效果。就算聯合國想幫忙,俄羅斯作為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之一,對提案擁有「否決權」,只要俄羅斯不同意的議案,就出不了聯合國的會議廳,聯合國能做的只有給予象徵性的表態,沒有實質作用。
Sirokha所在的德國,雖然在戰爭初期就快速採取行動,冷凍「北溪二號」計畫,但卻不願暫停從俄羅斯輸入石油和天然氣,「我現在人就在德國,對這個決定唯一的感覺就是噁心」。歐盟「大方」捐了10億歐元給烏克蘭,同時從戰爭開打後持續付給俄羅斯169億歐元買石油,能源依賴斷不開,只能一手制裁俄羅斯,一手捧著錢出去。
北溪二號:在2021年9月完工,從俄羅斯連通到德國的海底天然氣管線,每年大約可以提供歐盟四分之一需求量的天然氣。不過最為人詬病的是,這條管線有大半是由俄羅斯國營企業出資,如果真的開始運作,歐盟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勢必會更加無法自拔,成為俄羅斯有利的政治武器。烏克蘭和美國都反對這項工程,不過德國前總理梅克爾積極促成。
防空洞成為暫時的家 「不知道炸彈何時落下」
當年俄羅斯在克里米亞嚐到的甜頭,成為這次烏俄戰爭爆發的遠因,只是這次受到波及的範圍,從克里米亞半島,擴大到幾乎整個烏克蘭,就連許多難民暫居的西部大城利沃夫(Lviv),也遭受俄軍砲擊。Sirokha說自己已經算幸運,跟家人還保持聯繫,身邊有些朋友跟家人失聯超過一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不過聊起當地情況卻讓他欲言又止,彷彿說出來,就像把那些不忍直視的畫面再回想一次。「我的家人每天有很多時間都待在防空洞,甚至直接睡在裡面,以免睡夢中又突然有炸彈打過來」,一邊說著家人的狀況,Sirokha幾度哽咽。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陰影都還在烏克蘭老人家腦中,沒想到現在他們又再次經歷。
「痛恨」是唯一感受 烏克蘭經驗對和平的再提醒
自從烏克蘭脫離蘇聯,成為獨立國家,主張走向自由民主的親歐派,跟傾向與俄羅斯繼續交好的親俄派,一直是烏克蘭國內兩大路線之爭。2013年爆發「廣場革命」,親俄派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拒絕簽署與歐盟的自由貿易協定,引發全國大規模示威,政局動盪,最後總統還被趕下台。從那時起到現在,烏克蘭不但和西方社會的經濟文化交流越來越頻繁,在政治走向上,也趨於自由民主,但這樣的局勢當然不是克里姆林宮樂見的。
廣場革命:烏克蘭和歐盟對於自由貿易協定談判已久,總統亞努科維奇卻中止簽署,引發大批親歐派民眾發動2013年到2014年2月的廣場革命,最後亞努科維奇遭到國會解職,黯然下台,繼任者波羅申科(Petro Poroshenko)曾被控叛國罪疑似通俄,不過在這次烏俄戰爭中,他也披上軍服對抗俄軍。
尤其是年輕世代,沒有經歷過蘇聯時期,打從出生以來對國家的認知就是「烏克蘭」,在政治立場上更積極的想要與歐盟親近。然而,烏克蘭不同世代對於這次俄羅斯入侵的想法,卻差別不大。「我的家人朋友對這件事情的感受很一致,就是一個字:痛恨」,當砲彈落在曾經生活的故鄉,生死未卜和離散成了日常,恨意是此刻Sirokha對俄羅斯的唯一感受。不如普丁所預期的,烏克蘭沒有心悅誠服的跟俄羅斯上演斯拉夫一家親,反而只把他們推得越來越遠。
「我希望烏克蘭的遭遇,可以讓世界再一次知道,戰爭永遠不會帶來任何好處」,關於這場戰爭的「意義」,Sirokha說他思考過很多次,最後只能沉痛的說出這句話。可惜歷史對於戰爭與和平的教訓,其實最大意義並不在於提醒平民百姓。驅動戰爭的從來都是手握權力的統治者,但是也許他們心中懷有的,僅是單純的輸贏與權力得失,教訓的悔悟從來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畢竟逃亡死傷本沒有他們的份。
即使遠離家鄉身在德國,Sirokha還是盡可能的幫烏克蘭向外發聲,不論是參加示威抗議,或組織資訊戰打擊俄羅斯網站,「這些事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這場戰爭雖然還在進行中,卻已經成為烏克蘭人的集體記憶,伴隨而來的恐懼和怨恨,更讓這段記憶轉而成為不分群體的集體創傷。在烏克蘭內外團結抵禦外侵、互相幫助度過苦難時,群體共同敵人的持續存在,只是替「烏克蘭認同」的加溫不斷添遞柴火,促成這份國族意識發展出前所未有的一致和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