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俄戰爭還在持續中,不過佔據新聞版面的空間已經減少許多。戰爭後,可以看到很多海內外烏克蘭人透過各種方式,向世界傳遞當地的情況,以及他們身在其中的感受。相比之下,這場戰爭的另一個當事國俄羅斯,除了普丁政府宛如身在平行世界的外交辭令,從俄羅斯一般民眾角度出發的敘事,顯得空白。這讓我更想要了解,他們對於自己國家入侵烏克蘭的想法。(烏克蘭篇請看這裡:烏俄戰爭的未竟之役:來自烏克蘭的和平請求)
金融制裁作為第二戰場 克里米亞戰爭的歷史暗示
對比於戰火連天的烏克蘭,同樣是戰爭當事國的俄羅斯,國土並沒有受到波及。但是受到西方國家強力制裁的影響,經濟雪崩式跌落,人民的生活也不好過。俄羅斯銀行被排除在國際金融系統SWIFT之外;跨國企業如星巴克、麥當勞、可口可樂和IKEA等等,宣布退出俄羅斯市場;俄羅斯股市一落千丈。住在距離莫斯科北邊70公里小鎮的Yulia說,目前經濟變糟只是剛開始,她相信再過一段時間,人們對於戰爭帶來的影響,感受會更深刻。認識Yulia是在3年前我還在西班牙當交換學生的時候,那時她已經在歐洲各國旅遊了4個月,對於西歐國家的自由開放想當然爾見識不少。
烏俄戰爭的發生也許出乎許多人意料,但卻也有跡可循,不少人開始拿2014年的克里米亞戰爭與現在做比較,很多事後評論指出,也許當時西方諸國嚴厲一點, 讓行動跟上出言譴責的力道,普丁這次就不敢輕舉妄動。Yulia表示,當年受到制裁強度,跟此刻完全不能類比,「也許普丁認為這次行動的成本會跟克里米亞戰爭一樣,不會真的收到嚴厲制裁,但這次不一樣,這些制裁非常嚴厲」。Yulia和烏克蘭人Sirokha都提到克里米亞戰爭的前車之鑑,兩人不約而同的指出,克里米亞戰事與這次烏俄大戰的前後關聯。
「烏俄一家親」走向決裂 「俄羅斯人不支持普丁」
烏克蘭和俄羅斯不但有大片國土相互接壤,兩國之間又深又長的歷史糾葛,更形塑多元交織的文化與認同。對於國家和民族的認知,在俄羅斯的世代差異間尤為明顯。「烏克蘭和俄羅斯很相像,有相同語言,彼此也有很多親朋好友在對方國家。我會單純覺得它是一個國外的國家,但是的確跟俄羅斯很親近」,Yulia這樣形容自己對於烏克蘭的想法,從言談之中可以感覺到,她想表達兩國之間在情感和文化上的相近,但這一切並不是建立在誰是誰的一部份之上。不過曾經有的這些情誼,在戰爭後恐怕也只能成為往日追憶。「我想烏克蘭人會恨俄羅斯,我可以理解」,Yulia補充,「我也希望他們可以知道,俄羅斯人並不支持普丁」。
「我不是普丁,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雖然西方的情報單位曾多次提醒俄羅斯出兵的可能性,但戰爭真正開始前,相信的人不多。就連戰後展現堅毅領導風範的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當時都要西方國家不要搧風點火亂放消息,俄羅斯國內也普遍不相信這些說法,直到第一聲砲火劃破烏克蘭的夜空。「我唯一能想到發動戰爭的合理解釋,就是普丁懷有的政治野心,要創造像蘇聯那樣的大國」,Yulia只能做此猜測。
這份來自俄羅斯人對自己總統的猜想,與記錄了普丁崛起的紀錄片《普丁的見證人》中的影射,不謀而合。搖搖欲墜的葉爾欽在即將邁入千禧年的跨年夜宣布辭職,普丁則被欽點為接班人。高票當選總統後,剛上任的普丁說,許多人心中懷有對於舊時代的懷念,國家不應當破壞,反而該努力維護那些時光。從這段話已經能看出普丁野心的端倪,並在他擔任總統這20年來慢慢發酵。俄羅斯人的普丁,俄羅斯人也想不明白的普丁,正帶著俄羅斯前往俄羅斯人可能也不情願抵達的地方。
戰爭陷入膠著狀態,原本普丁期待的速戰速決,在烏克蘭上下的頑強抵抗下,沒有成真,在烏克蘭留下斷垣殘壁和400萬流離失所的難民的同時,也讓俄羅斯內部陷入空轉。Yulia提到,制裁導致嚴峻的經濟狀況,加上俄羅斯年輕人和西歐的接觸越頻繁,越受不了缺乏自由的社會,難以認同普丁的作為,開戰後數萬名高收入、高技術的人才選擇出走,轉而前往喬治亞、塞爾維亞或歐盟等鄰近國家,人才流失不可避免將成為俄羅斯炮口對外後的嚴重成本。
資訊來源形塑認知 俄國媒體空間持續緊縮
資訊戰也是另一個被高度關注戰場。人們接收的資訊來源,決定了如何思考、相信什麼。熟悉於操縱資訊戰的俄羅斯深知這點,戰爭開打沒過幾天,就火速通過新法令,禁止散布任何「關於戰爭的不實訊息」,違反者最高可處10年徒刑。此舉導致國內獨立媒體和在俄的外國媒體紛紛噤聲,俄國最大獨立報《新報》(Novaya Gazeta),也宣布暫停發行,以免踩到政治紅線,面臨永久停刊,創辦人同時也是2021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在火車上被潑紅漆攻擊,眼睛灼傷,視力受損。檯面上還能被允許發出的聲音,只剩下俄國官媒的大外宣。
穆拉托夫是俄國獨立媒體《新報》的總編輯,報導觸及腐敗、警察暴力、非法逮捕、選舉舞弊等議題,是俄國少數願意挑戰官方立場的媒體之一。他的辦公室曾多次遭受攻擊,2000年代以來,《新報》有6名記者因報導內容而遭到殺害。
「絕望的人民、被摧毀的城市,在電視上都不會出現」,Yulia一句話道出此刻俄羅斯媒體環境的現況,只能悲觀地承認,如果是平常只看電視的長輩,還是會相信政府說辭,認為烏克蘭挑釁在先,俄羅斯為了自我防衛才不得不出兵。話鋒一轉,「俄羅斯的年輕人基本上不看電視,我們習慣從網路獲取資訊」,開戰那天,Yulia從網路上得知俄羅斯侵入烏克蘭,震驚不已。
她表示,身邊的朋友家人都不支持普丁,除了年事已高的祖母。「她腦中有自己的想像,我不認為她有真正思考過,只是對她來說,相信『一切很好、普丁是好人、西方是壞人』比較簡單」。多元資訊來源與數位工具的取得與否,凸顯了不同世代,擴及至城鄉之間,難以縫合的認知鴻溝。威權政府最怕的就是人民開始「思考」,這是拆穿政權假面的第一步,同時也要承受拆解過往認知所伴隨的陣痛。
波蘭《選舉報》(Gazeta Wyborcza)的記者Ludmiła Anannikova,每次聽到身邊家人為普丁的戰爭辯護,都感到不解和憤怒。為了瞭解政治宣傳如何發揮作用,她用自己做了實驗。她決定不接觸任何西方媒體、烏克蘭媒體和波蘭媒體,整整一個禮拜非俄羅斯媒體不看。看著螢幕上的普丁說著一切都很好、俄羅斯軍隊沒有攻擊無辜平民,讓她開始心情放鬆、不再感到恐懼,甚至普丁都看起來和藹可親。
這一切跟她先前的感受和認知完全不同。實在太不對勁,Ludmiła Anannikova重新打開波蘭電視台,映入眼簾的是俄羅斯轟炸畫面,這時她又害怕起來,懷念起俄羅斯電視台帶給她的平靜。政治宣傳、認知做戰最大的目的,不再於讓人相信他所說的,而是要讓人開始懷疑自己原先所相信的,如果不是有意識的進行思考和抵抗,就會漸漸感到麻痺,然後喪失判斷能力。
阻止普丁?俄羅斯人悲觀 「去抗議也不會改變」
生日願望裡的「世界和平」,第一次變成了實際的心願。最後我問Yulia,她覺得俄羅斯人有沒有辦法能夠阻止普丁?她告訴我2年前發生在白羅斯的拖鞋革命。Yulia說,2020年很多白羅斯人不滿盧卡申科,數萬人走上街頭,許多人都以為示威過後,他會下台,但事實上收拾完示威者後,他依然是總統。普丁與被稱為「歐洲最後一個獨裁者」的白羅斯總統盧卡申科(Galina Lukashenko)長期交好,後者也是烏俄戰爭中,唯一公開支持俄羅斯的國家領導人。「人們可以去抗議,但事情不會真的改變」,Yulia透露的悲觀和無奈讓我一時無語。她提起去年反對派領袖納瓦尼被關押時,很多地方都有抗議活動,當時她也有參加,反觀對於此刻的烏俄戰爭,俄羅斯社會似乎冷淡許多,「人們沒有站出來反對戰爭,我想大家都很害怕」。
拖鞋革命:盧卡申科1994年當選白羅斯總統,此後不斷透過公投擴大自己的權力,解除連任限制。他已經連任5次,掌權長達27年。為了阻止他繼續連任,選前大批民眾走上街頭,示威者把盧卡申科比喻為「蟑螂」,抗議活動就是打蟑螂的拖鞋,以此得名。反對派領袖柯列斯尼可娃(Maria Kolesnikov)是組織抗議的領導人之一,但她已在2021年被以陰謀奪取政權、威脅國家安全等罪行,判處11年徒刑。
採訪後記:讓注目成為力量
採訪在戰爭上來自敵對國家的兩人,觀察到一個現象。來自烏克蘭的Sirokha,講起戰爭的種種總是以「俄羅斯」為開頭,反觀來自侵略方俄羅斯的Yulia,幾乎都以「普丁」作為主詞。在用詞選擇上的不同,反映出兩人視角的差異。烏克蘭在戰爭後對於入侵行為的難以諒解與怨恨,不只是針對俄羅斯政府,更擴及到整個俄羅斯甚至俄羅斯人。而作為戰爭發起國的俄羅斯人,則努力想與政權劃清界線,強調自身沒辦法左右政府的決定,也不認同戰爭。
隨著戰爭持續拉長,新聞熱度逐漸消退,不再像一開始這麼佔據媒體與公眾的注意力。但烏俄戰爭報導的價值並不因此減損,反而越是拉長戰線,相關新聞的持續報導就更加重要。不論是戰備武器的提供、難民庇護、金錢援助、外交手段或經濟制裁,這些國際支援毫無疑問,是烏克蘭得以堅守到現在,還不讓俄羅斯得逞的重要因素。而國家領導人的作為,很大一部份也取決於他的人民在不在乎。只要我們持續關注烏克蘭的處境,就會是一股支撐烏克蘭撐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