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次郎的告解|《沉默》簡評

Lion
6 min readFeb 20,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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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完在台上映的電影「沉默」之後,一些想法。以下有劇情透漏,還請注意。

在整部2小時40分鐘的電影之中,故事主線是圍繞著神父洛德里茲(安德魯加菲爾德),來日本尋找他的老師「 費雷拉神父」。當時的日本正是禁教的年代,基督徒被視為罪人而被搜捕,神父自然也不意外,傳聞中費雷拉神父因日本的迫害而叛教,甚至娶了日本的老婆,有了孩子,也取了一個日本名字。

我對於基督徒在日本被迫害的歷史只有一些淺薄的認知,天草四郎、蘭學等等知道的更多一些。而在進場看沉默之前,我心中也先建立起這可能是一部彰顯天主教受到迫害仍堅持信仰的宗教電影。

是,其實的確是,但其實也不是。

費雷拉神父在史實的紀錄的確與電影中一樣,來到日本、傳教、迫害後叛教、甚至參與宗教審判,「踏繪」,用腳踩基督象徵時也多在場,而諷刺的是,當時的奉行知道動輒殺害神父與信徒,只會讓他們認為那是因為神而死,從而被認為是殉道者,反而對於遏阻信仰有反面效果。讓神父叛教、改宗,從源頭分化基督徒,拿掉宗教的神聖性,讓神父自己揭發神父。這是費雷拉神父叛教對於日本政府的重要性。根據記載,費雷拉神父在臨終前恢復了信仰,並因此受到江戶幕府的刑求,最終還是成了殉道者。

電影中少配樂,多次使用眾人沉默無語的鏡頭來表達情緒。

信仰可以背叛,也可以恢復,但是就這個現世來說,死掉的人還是回不來的。電影中緊緊扣著的核心「沉默」,沉默的不是討論誰該去當人質時眾人的互視,沉默不是被迫踩繪時的基督徒農民,而是在這些時候,這些考驗下來的時候,神父、農民們都仍然聽不到聲音,就好像神不存在一樣的沉默。這個沉默糾結著洛德里茲神父,他不解、痛苦,在看到吊刑之時仍然思考著神是想要用這個考驗告訴他什麼。接著飾演費雷拉神父的連恩尼克遜霸氣的將他打醒:你可以繼續祈禱啊,那些正因你而受刑的基督徒早就已經棄教了,他們不是為了信仰,而是因為你在受苦,你豈敢自比為基督讓他們持續受苦?接著,洛德里茲神父叛教,沒有追隨卡爾帕神父跟著基督徒一齊赴死的路途。

這是一段相信-質疑-改變的過程,與其說《沉默》是在描寫基督徒被迫害的歷史,非教徒的我,看到更多的是宗教在異國傳播所遇到的困難。電影中,簡單的說,扮演壞人的井上奉行,與連恩尼克遜有著相同的理解,也就是當時天主教在日本的處境--井上奉行認為神父不學日本語、不願融入日本文化,卻一廂情願地想要將「真理」在這片土地上散播,而連恩尼克遜則直接點出,日本農民當時所信仰的神,跟神父們所想的那一個「神」並不是同一位(而是以日本文化中的太陽「大日」為神的外來想像),自然的,被扭曲的宗教能不能去往同一個天堂,或是說,是否值得用這麼大的代價來守護,就是一個讓神父自我質疑的問題。

這裡是個沼澤,這裡的主每天都會升起。

在電影的一開始,當洛德里茲神父初到日本探詢費雷拉神父的下落時,村民跟他說,費雷拉神父幫助小嬰兒、救助老人與病人。這是天主、基督教在傳教時常用的方法,藉由先進醫學、技術為引子來增加信徒。而病幾乎是當時代最難解的問題,恩,其實在現代2017年,以「某某神力能保你平安治癌症」的新興宗教所在多有,在三百多年前,帶來真正的先進醫學、制度、技術的傳教士,無疑對一般人民是巨大的存在,反過來說,是對當地統治者話語權的有力競爭者,而豐臣秀吉統一日本之後,對於原本信仰天主教的敵人並無好感--且這些敵人還擁有著外國傳來的新式大砲、鐵炮--遂頒佈禁教,更不用說在費雷拉神父過世後沒幾年,1637年發生的島原之亂(天草四郎時貞),地下教徒反抗暴政甚至還與荷蘭軍隊聯手攻擊幕府的事件,直接解釋了天主教來到日本傳教,對於幕府來說,來的不只是新的宗教,來的是外國勢力,是新式技術,是能對幕府權力發起挑戰的一個象徵。

質疑神沉默著的洛德里茲神父,他所希望聽到的是什麼?

在看電影之前我並不熟這段歷史,我也沒有看過原作,在電影院中,我看著刑場的殘酷,看著奉行官員了解他們是葡萄牙人,手段軟硬兼施。告訴了觀眾,日本幕府對外國人是有所了解的,打過交道,且不是扁平無腦的大壞蛋。如果要解決這個困境,如果是我在那個牢房之中,我希望的是什麼?

可能是葡萄牙的官方交涉,可能是提前許多年的「黑船」,可能是一個電影的神來之手在各種巧合下打破了牢房,讓奉行突然地回心轉意。我會希望有一個強大的外力來改變這個現狀,就像幕府所擔心的一樣,以及未來上百年帝國時代,先進國家殖民後進國傳教所做的一樣。但那個時代還沒有到來,就跟吉次郎的感嘆一樣,為什麼他是生在這個年代,生在這個會因為信仰而被迫害的年代。

讓觀眾好氣又好笑的吉次郎。

吉次郎的告解

吉次郎是我覺得整部電影中最有意思的角色,他的角色轉折的次數比洛德里茲神父還多--雖然到最後我們會發現,就信仰來說,吉次郎其實是最堅定的那一個人,只是他太軟弱,他成為了洛德里茲神父對於日本基督徒的一個反面案例,吉次郎在片中多次的告解,給觀眾帶來一種荒謬的感覺(真的,會在電影院笑出來的那種荒謬),而神父也不斷地因此質疑自己,質疑信仰與告解與這個「罪人」;在他之前,他的家人、友義村的村民、以及許多教徒們因為不願踏繪而被折磨致死。吉次郎雖然心中掙扎著,但他足夠軟弱,讓他踩的下去,讓他肯告密洛德里茲神父的行蹤,但是他又足夠堅強能夠闖進牢房外,只是為了表達他仍保持著信仰,在最後仍能找上神父去服侍他(即使知道自己犯下多少罪惡),理由僅是神父是最後的司祭了。

信仰該是什麼樣子的?在葡萄牙可能有葡萄牙的樣貌,在日本可能有日本的樣貌,洛德里茲神父所相信的可能與卡爾帕神父不一樣,神的「沉默」對於洛德里茲神父與費雷拉神父所代表的也不一樣--吉次郎的信仰與當時日本許多的基督徒,也不一樣。電影最後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只明示了洛德里茲神父在最後的最後其實仍維持著信仰。如果信仰該堅守外在的形式,那個迫害者就能透過破壞這個形式,來達到迫害宗教的目的,但沒有形式的信仰該如何記錄、傳達,如何分辨迫害與考驗,程度如何拿捏。「沉默」待出了太多過於龐大的問題,將人放入那個情境當中,一方面強調了信仰的力量,然後再打破信仰的意義,面對的仍是血不停倒流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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