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世界與日常:三景論專題

整理/Orc、Ccat.審訂/Kazma

敘事三景論作為一種分析架構,是由影像學概念,引申到敘事學層次的分析方法,該方法將故事的框景分層「近景-中景-遠景」三個層次。近景敘事,劃分出角色與敘事主體,是最清晰、最貼近觀看框景的一個層次;中景敘事自近景敘事延伸而出,是社會中的權力關係、勢力、社群、以及社會氛圍等等敘事元素所建構的社會客體;遠景敘事則劃分了世界、歷史、天命、普遍人類或超凡的神祕對象,以及不可說的敘事母題等等。在宅研組動畫讀書會的「三景論專題」中,我們擇選了古典史詩作品《機動戰士鋼彈:逆襲的夏亞》、新海誠世界系《天氣之子》、經典芳文社系《請問您今天要來點兔子嗎?》進行討論。

古典。三景豐滿。逆襲的夏亞

在古典文本中,經常性呼應著一種時代性,三景豐滿的、金字塔的敘事結構,這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劇作形式。《逆夏》作為「U.C.宇宙世紀」下的片段,背後完整的「第二世界」作用在劇中人物、事件、地理、科技甚至思想之中,三景相互鑲嵌而不可分割,且同時交互作用。《逆夏》的近景是以「新人類」英雄的夏亞與阿姆羅(以及連結兩人的拉拉)周圍描繪出來的,肇因於兩人舉足輕重的作中地位,牽連了其他諸多角色,譜開連接近景與中景的複雜關係網,觀眾可藉著這些角色站位思索地球聯邦、新吉翁與隆貝爾之間的勢力關係;而吉翁主義、新人類論、以及地球特權者統治的意識形態則默默地推動著背後歷史的巨輪。《逆夏》正是如此訴說著個人與人類集體命運間藕斷絲連的一個故事。

《逆夏》作為第二世界的片段,「自洽」是創作的第一要務,而非當代文本重視的讀者體驗。這現象於《逆夏》中可由作者富野由悠紀掐頭去尾的台詞設計可見一斑。以本作上映多年來一直備受討論的結尾段台詞為例,從劇本前後文是無法推敲出理脈可詮釋對話是如何從理念之爭轉化成「拉拉可是能成為我母親的女人」的。但若考量到阿姆羅與在作中與夏亞認識之久,及其與母親離異的童年過往,具強化感受力的新人類阿姆羅是很有機會讓這份對話成立的。這種作品內應答順暢,但乍看閱聽不能的情形,雖然在當代劇作上並不洽當,但無庸置疑可說是「自洽」的,或說「第二世界」的。

因此《逆夏》所敘說的,是U.C.宇宙世紀的籠罩性史觀,是第二世界內的語言邏輯;而讀者,便只能自片段、破碎的敘事框景中,去猜測背後完整的第二世界與虛構異文化,即便角色可能在欺騙角色的同時欺騙著讀者。《逆夏》散焦的敘事結構,塑造了其三景豐滿;框景中的近景角色,譜寫著第二世界的歷史以及一種外於角色的意識,第二世界的歷史,也藉由新人類與地球人的衝突,展演於角色與勢力之中;藉由這種三景豐滿,在《逆夏》的片段之外,體現的是外於作品的一種宏大敘事。

在夏亞的「地球冷化計畫」,以及阿姆羅眾志成城的推隕石;或著新人類看似進化,葵絲卻又表現的充滿反常識行為。一種人性的矛盾,以及對正確答案的懷疑,體現於《逆夏》之中。而《逆夏》中,遠景的歷史闡述著永無止盡的戰爭、學不會教訓的人類,希冀著和平與自由的歷史終結;我們似乎得以推測,《鋼彈》也以一種格鬥的態勢,在「二戰」作為現實的呈現之後,再現一種虛構的現實。《逆夏》古典的結構,體現於其爆炸般的資訊量(Orc:我抄了三面筆記喔);也因為三景豐滿的敘事結構,其得以向我們譜寫值得深掘的龐大《鋼彈》史詩。

新海誠(後)世界系。中景拘束論。天氣之子

什麼是世界系?最直白的敘述便是「我與妳造就世界改變」。在零零年代的初期,這種結構恍若呼應著時代出現在御宅生態中,成為一種類型並建構不小的迷群;而在二十年之後,幾近只剩新海誠一人,持續擴充著世界系。世界系的故事中,未成熟的少年少女擁有著能夠直接改變世界的力量,與壟罩性的巨大史詩不同,三景不再是金字塔結構,且近景與遠景直接連結。這般結構被當時的評論者詮釋為近景(個人)的膨脹,同時也使得中景消失於觀看的框景中。《天氣之子》,是新海誠與二十年後的社會,對於《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等世界系文脈的反省、回應。

在過去談到世界系時,「未成熟男女之間的戀愛,左右著世界的毀滅與否」,被認為是近景的膨脹和中景的消失。然而,在《天氣之子》中,中景似乎與「消失」有所不同。各種社會性的描寫並未完全消失,有時甚至十分顯眼。然而當世界恢復「正常」,帆高為了追回陽菜而意圖破壞秩序時,中景的力量為了維護這樣的平衡,明顯的介入故事的核心之中。從這裡我們再回頭看,前面陽菜會做出「犧牲自己」的決定,不正是受到來自社會大眾「想要放晴」的願望影響嗎?一種成熟的、「無聊大人」的、制度化的中景幽靈,在社會的惰性與慣性之下,永遠苟且的尋求著平衡、安定與秩序,無論必須犧牲什麼;在社會化的「窒息」下,世界系的少年少女不得不開啟麥田捕手式的逃離與反抗,似乎也定調了世界系的空虛與徒勞。

在《天氣之子》的結構中,神社作為天人橋梁,近景的少年少女,向著遠景的神秘實在祈願,從而獲得改變世界的權能;推動著近景的是願望的潛能與力量的觸媒,帆高逃離家鄉、帆高許願「在一起」,而陽菜期望放晴、陽菜祈願「在一起」。從反面意義來說,許願是能力不足者的行動,許願的能力,正是「成熟」和「未熟」的重要分界。而在本作,「成熟」的大人和「未成熟」的小孩間的對比也十分明顯。無論是不願長大而逃跑的帆高、被環境逼迫長大的陽菜和凪、被社會馴化的圭介、踏入社會卻保有童心的夏美,而他們也不斷做出符合自身「身分」的行為。然而到了故事最後,無論是夏美帶著帆高逃跑,在被追捕和作出危險駕駛後喊出「我要成為警察」的反常識、陽菜選擇和帆高一起回去、凪看到的龍和圭介選擇反抗警察,角色們在做出這些「幼稚」的舉動後,同時也成為改變世界力量的一部分。

承襲去年的討論,許願連結了近景與遠景,而中景透明化為外於這種結合體的客體。巫女向遠景祈願,從而獲得遠景授予的權能;而遠景也向近景收取神隱的代價,使得陽菜日漸「透明」。與此同時,如同警察將帆高指認為「精神疾病」,中景利用著近景也箝制著近景,藉此尋求著正常、平衡與安定,不論要犧牲什麼。於是分離的少年少女僅能透過信物聯繫彼此,並在社會犧牲巫女之後,少年才獲取一縷飛翔之力拯救陽菜。祈願是向遠景溝通的語言、神社是向遠景溝通的橋樑,而向中景溝通的橋梁,依舊是「大人的語言」,唯有靠著象徵著武力與強制力的槍枝,才能使中景的權威不得不與少年少女平起平坐。

而追尋願望的歷程完結之後呢?當陽菜墜落於地、項圈斷為兩截,巫女的身分也隨之褪去,「放晴」再不可能實現;帆高回歸窒息之處,東京沉沒於汪洋之中,古典世界系幾乎皆停滯於近乎於懲罰的此處。不過隨著少年再次踏入東京,中景仍試圖以「世界本就不正常」、「不必一個人承擔整個世界」說服帆高時;當少女出現在街道彼端,少年領悟了答案。少年本該自負,即便願望並未完美實現,但願望並不空虛,少年做出選擇的事實,本身就具有值得肯定的意義。《天氣之子》在《星之聲》開啟世界系的約二十年後作出了自我和解,這或許便是其評價兩極的原因。

經典芳文社系。近景隔離論。點兔劇場版

隨著「日常系」所指的泛化,此處要討論的「經典芳文社系」指涉的是以《K-on 輕音部》作為濫觴,而後由《黃金拼圖》、《點兔》等作品拓展的,過往被稱為「空氣系」或「難民番」,在文法層面具有類似性質的文本體系。就此而言,《冰菓》的日常推理不是,《高木同學》或《徒然喜歡你》的戀愛酸甜番不是,《水星領航員》的治癒系不是,而《夏目友人帳》或《元氣囝仔》的溫馨生活系不是;經典芳文社系的特質,亦即日常系文法,精隨在於隔離出濃醇香的粉紅泡泡,為觀眾建造純淨無染的「彼岸樂土」。延續著去年的討論,經典芳文社系的三大特質,即:無毒、聚焦近景、平緩,這些特質,建立了「隔離」、粉紅泡泡脆弱的膜,並填充以純淨的粉紅空氣。

無毒,指的是作品中不可暗藏任何「衝突」,即便是離別時的哭泣、角色間的打鬧、甚至是現實中代表暴力和死亡的槍枝,都須被轉化為逗趣的符號帶來歡笑。盡其所能的過濾病毒與懸浮微粒、挑除麵包中的魚刺,以避免空氣汙染,以及避免讀者的代入捅破那層膜,才能在最適當的社交距離保有最安全的觀看。上述這種隔離,不只隔離了讀者的代入感,同時也隔離了中遠景;在《點兔》劇場版中,整個城鎮,乃至世界只為提供「美麗的風景」和「平靜的舞台」,無論早上的車站或是黃昏的公園,只要一進入主角群間的互動,閒雜人等就自動退散,留下真空以迎接ふわふわ的粉紅空氣。

經典芳文社系奠基於角色互動為主體的原始四格媒介,其低劇情張力的喜劇形式,經改編為動畫媒體化後,演變成一個瑣碎且平緩的影像敘事節奏,成為觀眾可以安心駐足的放鬆空間。其中迷幻性的粉紅空氣,具有三種性質:少女性、萌與かわいい。在粉紅泡泡中,曾經人性的角色被減化為萌屬性的符號,即便是如母親、父親、爺爺這樣的存在,也變成是一種單純的稱謂,一種「屬性」;帶來衝突的槍枝與貧窮亦如是。而極端減化的かわいい文法,使角色成為「具有女性身型的可愛幼崽」,就此而言,觀看經典芳文社系,類似於隔著觀景窗,觀看「可愛動物影片」。

而虛構少女性的純真與未熟,也使讀者性本能的介入,成為最危險的衝突來源。《點兔》的做法,是避免異性以及次要站位。例如吉祥物化的爺爺提比,甚至唯有透過提比的中介,才得以露臉的爸爸。日常系世界,是異於「地上塵世」的「虛構淨土」,任何來自現實的汙濁空氣,都可能汙染粉紅泡泡中的ふわふわ,使可愛動物陷入危機;透過隔離的觀景窗,讀者與角色才保有安全的日常。《點兔》的世界是一個「無法到達的樂土」。在這個樂土之中,一切壓迫著我們的標籤、框架都被去除,並重複著瑣碎且無意義,卻又美好且永恆的日常。而只要我們開始思考,一旦我們的思想介入,這些被除去的便會回歸,時間便會開始流動,進而留下遠超其美好的痛苦。

在《New Game》之後,評論者們開始討論所謂的「芳文社轉換」,以及「後日常系」。而經典之所以是經典,正是因為其不可企及且令人質疑;日常系的文本與迷群,也尋找著優等生《點兔》之外的新方向。「後日常系」遇到的挑戰,目前大多是以「日常系文法+情境」進行突破,這種情境,可以是一種興趣,或是一種場域;如《New Game》的日常系文法+職場,或是《搖曳露營》的日常系文法+野外露營,以及《Anima Yell!》的日常系文法+啦啦隊等等,這種做法究竟是隔離的破壞,抑或是隔離的改造與鞏固,尚可待商榷。除此之外,或許是反其道增添黏膩情感的,自輕百合向百合姬路線出發的作品,也有諸多嘗試正在進行中。總而言之,日常系與Kirara的去向,我們不得而知;而芳文社的詮釋共同體,將持續的尋找新的答案,再創新的經典。

結語

在本專題中,我們討論了《逆夏》中三景豐滿的結構,在這種結構中,一種龐大世界觀的概念體系在作品之後,隔著觀看的框景片段展演;以《天氣之子》提出「中景拘束論」的世界系三景結構,在世界系中,實現願望與逃離窒息是近景的敘事動力;而最後在經典芳文社系的類型中,我們以《點兔》組織「近景隔離論」的論述,描述日常系文法所塑造的粉紅泡泡,如何成為觀景窗之後的天上淨土。三景的分析架構,並不全然是作品本身內涵的性質,而是一種閱讀時的詮釋向度;透過以三景論分析架構進行詮釋,這三種文法的三種想望,分別展演於不同的媒介、體現不同的時代、鑲嵌在不同的社會氛圍中;而這三種想望的三個作品,也成為不同迷群的經典,成為其人賴以為生的、珍視的集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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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大宅研《Rhizome|球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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